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80章 捌拾·斗心

谢玉台再醒的时候,窗外已是夜色深重。雨茶在紫檀书案前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见谢玉台醒了,立马神神秘秘地冲他招手。


“主人,你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谢玉台踏着木屐下榻,整个人还透着十足的困倦。他走到书案旁,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


雨茶向他递来一卷略微有些陈旧的羊皮手札。这种书卷的制式在青丘并不常见,却令他感到格外熟悉。


他定了定神,终于想起这是柯勒察人惯用的书卷与纸张。


“我在书桌的一处暗格里发现了它,上面似乎写着主人的名字。”雨茶将手札撤去,又露出底下的一沓宣纸,“还有这些连环画,画的是不是您呀?”


画上的小狐狸憨态可掬,虽然谢玉台并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眼下的他对于那卷突然出现的手札更感兴趣。他将其拿起,仔细一瞧,封面写着几个工工整整的楷书——《狐狸康复笔记》。


翻开来,里面是有如日记一般的格式,记录着从八月十五到九月廿三的每一日。


“八月廿七,霜雪,十里阴云


随军征至洛桑,路遇敌袭,寻一山洞整顿歇息。有琼伤亡惨重,寻草药以救之,晨昏繁忙。


膳时间隙,思起玉台,甚挂念之。不知乌衣帐中,小狐狸是否吃饱睡足,憨态依旧?


只求此战取胜顺利,容吾速速回返,亲伴侍之。”


其实谢玉台昏迷的那些时日,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虽然梦境的冗长暗示了他光阴的流逝,但他的感知毕竟不清晰,在原野上经常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


如今,这一卷厚重的手札却在重新为他诉说那一个个真实流淌的时日,幻境内谢玉台混沌度日,幻境外段冷四处奔波,每一天都在期待他好起来,还为此将心绪作了记录。


若不是雨茶,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段冷那张冰山一样的面孔下,还掩藏着这样的心。


粗糙的羊皮纸捏在指间,谢玉台看着那些连环画上过分可爱的自己,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一页一页翻着,到九月十三日时,他却发现后面的一页被人撕掉了。


紧跟着的是九月十五。这两日记载的内容都差不多,是段冷在测量他身上青黑色的比例。


九月十四日去了哪里?


“雨茶,你把这羊皮卷找出来时,有没有残页掉落?”谢玉台问道。


“没有啊,主人。”雨茶迷茫地摇头,“这就是完整的一本。”


谢玉台又前前后后地翻了一遍,发现只少了九月十四这一日。这一页被撕去的痕迹格外整齐,应当是段冷有意为之。


——那么九月十四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谢玉台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公子,晚膳到了,现在送进来可好?”水叶的声音徐徐传来。


谢玉台放下手札,过去开了朱门,见水叶委身立于门口,身后还有几个提着食盒的婢女。


“放桌上吧。”


“是。”


水叶颔首,示意婢女们将菜肴一一取出,置于红木桌上。她走到谢玉台身前,小声道。


“公子,今晚厨娘准备的是三人的餐量。”她迟疑了一下,“夫人……”


方才路过别苑时,水叶瞧见段冷独自在桃树下坐着,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屋檐下的鸟雀发呆,不禁暗暗唏嘘。


她与镜花不同,前几日只见段冷不见谢玉台,她便猜到二人之间可能生了嫌隙。只是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不留余地,谢玉台竟直接将小妾领回了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水叶深知小君在此处生活不易,还想为段冷辩白几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让他出去吃。”谢玉台冷冷道,“盛一些饭菜,放到院外的石桌上。”


沉香榭中的人对他的话莫敢不从。婢女刚拿起汤匙,谢玉台却忽然改了主意。


“不,等等。”他唇角渐渐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叫他进来。”


他想,自己好不容易从人间捡了个戏精花妖回来,不好好利用她气段冷一下,简直是浪费。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他怎么肯给段冷这个便宜。


水叶却以为谢玉台与段冷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喜道。“婢子这就去唤夫人。”


片刻后,一身冷玉色衣袍的段冷出现在暖阁门口。他看着谢玉台和雨茶坐在桌旁,并没有进来。


“我不饿。”


段冷转身就要离去,谢玉台用汤匙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碗沿。


“丈夫娶了新妇,一家人理应在纳妾当日吃顿团圆饭,小君——不会这么不懂礼数吧?”


谢玉台充满戏谑之意的目光落到段冷身上,后者回头,抬眸迎上。


面前之人陌生到他几乎辨认不出。没有哪一帧记忆中的谢玉台是这样的,挺立背脊坐于圆凳,微抿的唇透出冷漠与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的贵气,在高处睥睨着众生,其中也包括段冷。


这一场感情中的两个人,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段冷知道寄人篱下的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他走到桌边,在谢玉台和雨茶对面坐了下来。


谢玉台拾起银筷,给雨茶夹了一筷子青笋,语声温柔。“多吃点。”


“谢谢夫君。”雨茶笑得明媚,又靠近了谢玉台些许。


曾经谢玉台唤过自己的称呼,被另一个女子自然地唤着谢玉台,段冷极浅地皱了下眉。而谢玉台十分受用地揉了一下雨茶的头,又给人舀了一碗鸡汤。


“这个汤要趁热喝,里面的虫草最养身体,你今早受了雨露,吃些这个驱驱寒。”


“嗯呢,就知道夫君最体贴我啦。”


二人你侬我侬,完全当段冷是团空气。


其实如果段冷稍微懂一些风月之情,便能看出此刻谢玉台眼里的温柔太过完美,就像是画师精心描绘的画卷,一笔一划挑不出一丝毛病,却虚假得不堪一击。


可惜,他只是个在圣女台上观了三百年岁月的残命者,刚知道情字如何书写,哪里窥得破这样的玄机。


段冷沉默地扒着饭,偶尔想去夹一些清淡的素菜,可他的筷子伸到哪里,谢玉台的手便也伸到哪里。


那人将菜肴连盘端起,放到雨茶面前。


“这个好吃,你尝尝。”


段冷将筷子转向一旁,谢玉台便又端起另一道菜。


“听说花妖都喜欢吃碧根草,喏,这儿有一盘清蒸的。”


“就知道夫君对我最好了~”


整顿饭下来,段冷愣是没夹到一口菜。他将碗里的米饭扒尽,就撂筷起身。


“我吃饱了,不打扰二位继续用膳。”


那时,谢玉台正一脸享受地吃着雨茶剥好的罗汉果。他见段冷走得干脆,出声唤道。


“等等。”


段冷驻足,稍稍侧头。


“今晚你去柴房睡。别进暖阁,我和雨茶要办些正事。”谢玉台淡然说道,搂紧了身旁的女子。


段冷眸光微凝,一拂袖子跨出暖阁。


见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别苑之外,谢玉台蓦然松开雨茶,伪装出的平静在一瞬间轰然瓦解。他的神情落寞,完全没有作为胜利者的喜悦,似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明明狠狠激到了那人,他心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另一边,雨茶仍在递来新鲜剥出的罗汉果。谢玉台用筷子挡下,摇头道。


“我也不吃了。你用完膳,早些歇息。”


他将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拖到贵妃榻上,又拿出一床新的铺在锦床,示意自己将床让给了她。随后拿过那卷《狐狸康复笔记》,倚在贵妃榻上品读。


而雨茶则安静地收好了碗筷,在锦床上看谢玉台读过的话本。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夜渐而深,谢玉台看得有些困倦,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正准备睡去,别苑中却忽然传来一串脚步,沉稳而笃定,有着独一无二的节奏和声音。


——他和段冷已经熟悉到可以通过脚步判断彼此的身份。


谢玉台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不知道段冷来意为何,但晚膳时他对那人说今夜他和雨茶要“办正事”,一定不能让他发现是句诓骗。


他一口气把贵妃榻上的枕头的被子都塞进衣柜,之后冲到雨茶身边。


“快快快,来活儿了!打起精神!”


雨茶看话本看得正起劲,还有些不明所以。谢玉台将她整个人托起来放于自己大腿,又让她的两只手勾上自己的脖子,最后垂下纱幔,揉乱锦被。


两个人的倒影由烛光投落在窗纸,红纱摇曳间,倒真有些意乱情迷的意味。


“主人,这是……”


“嘘——你不用说话,搂着我就行。”


“嗯。”


雨茶心下了然,她伏在谢玉台肩头,装出二人痴缠的样子。


窗外的人影终于在朱门前停下。段冷抬手,敲了三声。


“进来。”


一扇朱门随着风声被打开。谢玉台忽然将雨茶揽得更紧,一只手撑在床面,另一只手轻轻触碰着雨茶半露的香肩。


“何事打扰。”谢玉台的声音带了些慵懒而餍足的哑,背对着段冷,下垂的眼尾昭示着被人打断的不悦。


“我来取狐毯。”段冷补充道,“保暖御寒。”


二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段冷只不过是想要他的气息庇护。而谢玉台却嘲讽一笑。


“真不巧,那条狐毯已经被我送去玲珑坊了,我要给雨茶做件大氅。”谢玉台随口扯谎道,“况且,如今的你也不需要了吧。”


他的言外之意,段冷已经不再需要谢玉台的气息萦绕了。因为明日,他纳妾的消息就会传遍青丘,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位来自洞庭的小君已经失宠。


那时,他身上的气息是否格格不入,又有什么所谓呢。


段冷的眸光暗了暗,“那便不打扰了,祝夫君佳人在怀,共度良宵。”


走前,他抖了抖袖口,从其中掉落出一颗尘埃大小的黑粒。这一动作被他的身躯遮掩,床上的两人都没有发现。那颗黑粒在地面上滚动,直奔锦床的方向。


段冷转身退出,朱门再一次被关紧。


谢玉台松下一口气,方才看段冷气得够呛的神情,他的表演应该是不错。他拍了拍雨茶的后背,叫人起身。


“可以了。”


———


而另一边,段冷离开暖阁,坐在别苑中的那棵桃树下,虎口间一颗新生的痣微微发亮。


谢玉台的气息正透过这一点传来,让段冷可以感知到他的存在。


一下午的时间,段冷在桃树下琢磨怎么才能保护好谢玉台,笨拙地只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是化他元神之力凝出的蛇蛊,可以附着在谢玉台的身上,感知他体内的灵力波动。他若遇险或身体抱恙,段冷都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他抬头,看着头顶的清朗月色,知道这是今夜以及之后好几夜陪伴他的风景。


柴房位于后院,距离暖阁实在太远,在那里他没法守护谢玉台的安全,倒不如坐在这颗桃树下“看门”。不睡觉对于有修为的妖族来说并不致命,只是会感到困倦。


他握紧虎口的黑痣,其中流动的气息平和而稳定,那人该是在暖阁里安度良宵。段冷回身望向那座精致的殿宇,内里的烛火已经吹熄。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就当什么都不在发生。


方才他进去看见二人亲密的样子,说不难受是假的。但即便他的心已经皱成一团,他也不能去阻止。


谢玉台和男子厮混,他可以感到愤怒,但是他与女子相携,他不能说半个“不”字。


因为他对自己说,想要有血脉延续在这个世界上。


虽说妖族的男子经由药物改造后也能受孕,但他如果希望使用更“合乎天道”的方式,他没有权利阻止。


夜风微凉,穿林带雨,打在桃树上不时拂落花瓣,它们落在段冷的衣襟,互相交叠着伏在他的肩头。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他终是叹息一声,对自己说,罢了,这样也好。那人行他的乐事,就让他在此心无旁骛地守护。


这残命一生,也算有所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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