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75章 柒拾伍·罪心

谢玉台身体上的痛觉比他更先醒来。


在还没有睁开双眼之前,他便感到一丝丝绵密的锐痛分布在他的四肢百骸。那些痛感像是游离在他体内的针,每行到一个地方就尖锐地刺痛一下,扎入血肉再连根拔起,继而向着下一处脆弱的血脉进发。


它们激得谢玉台想要挣扎着醒过来,看看自己究竟身处何方炼狱,在消受什么样的酷刑。


于是谢玉台猛然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被高高束起的垂幔。轻织罗纱上的刺绣杜鹃开得安静而热烈,段冷曾亲手教他如何把它系成好看的结。


回忆如潮水般侵袭而来,谢玉台渐渐湿润了眼眶。


自昨夜起,他的眼睛好像已经生出了一种流泪的本能,只要睁开便想要蓄满水迹,只要闭合就有清泪流淌。谢玉台能感觉到,自己眼尾氤氲着许多咸腥的泥泞,好像一道道盐河曾在此汇聚,干涸之后,只留下盐分洒在皴裂的河床。


他的眼泪还没有流干吗?


昨夜在昏迷之前,谢玉台便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眼泪,无论是生理性的还是发自内心的,都足以用泪流满面四个字来形容。


他抬起手想要抹一把眼尾的泪痕,却发现手臂酸涩,一动便牵起全身的疼痛。屈服于痛觉的他只能在玉枕上转过头,看着自己小臂伸展的方向。


在他指尖触摸着的锦榻边缘,有一方极其隐秘的暗格。


而暗格里,则是一把他刚放进去不久的桐木钥匙。


明熙山盛产桐木,这把钥匙的用料便取自一颗百年桐木上最坚硬的部分。它看上去有些粗糙,匙芯的部分还有许多细小的木刺,不过好在不影响使用。谢玉台打造它的时候就在想,留点木刺也没事,反正他和段冷用得多了,所有的棱角都会被慢慢磨平的。


而现在,估计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前日傍晚,山中小院最后一块围栏也已扎好,谢玉台本身打算在上元节后就把钥匙送给段冷。在他的计划里,他与段冷会度过一个美好而缱绻的佳节良夜,之后相拥着在日光晴好的锦榻上醒来。


这把钥匙就在谢玉台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可以像变妖法一样拿出它,再把它递到段冷手里,对他说,你看,我为了盖了一个家。


而此时,冰冷的榻上只有他一人。另一人的存在化作了谢玉台满身的痛楚,在灵魂深处叫嚣着折磨他,以此来证明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


谢玉台忽然觉得一切都荒唐极了。


他心心念念为那人准备那么多,结果到头来,段冷看见了他在莲生台上搔首弄姿的样子,终于发现他不过是个在风月场中卖弄风情的花魁,就对他再没有半分爱怜,不惜轻贱他至此,也要宣泄自己的占有欲。


原来段冷对他的感情如此脆弱吗?


而在那人眼中,一具被万人欣赏过的躯体,一个肮脏不堪的灵魂,又怎么有资格赠送出一个家呢?


想明白了这一切的谢玉台突然好想笑,简直忍不住仰天大笑。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鼓风箱一样嘶哑,才发出几个音节,胸腔就火烧火燎一样难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又咳嗽起来,架势愈发猛烈,最后咳到整个人在床榻上痉挛。


“水……给我水……”


暖阁中无人回应,他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胡乱喊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痛死小爷了……段冷你个杀千刀的,小爷和你势不两立……”


只要提到那个人的姓名,谢玉台全身就疼得战栗,他说不上这痛感到底来自哪里,但就是每一寸血肉、每一寸灵魂都在发疼。


直到叫得嗓子干哑,谢玉台终于瞧见红木桌上放着的茶壶,做足了心理准备,一个侧肘支撑自己起身。


他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谢玉台重重摔在床下,而段冷就像是早有预知一样,已在床边铺上了厚实的绒毯。


但谢玉台毕竟是个成年妖族,这么一下摔在地上,发出的动静也不小。


立时有人破门而入,步履生风。那人将手中木盘放在桌上,就朝谢玉台奔来。


“玉台,你摔哪儿了?!”那人将他从地上抱起,“别动,让我看看。”


破门而入之人身上有他所熟悉的气息。谢玉台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在揽住自己。但他现在十分抗拒那人的怀抱,对着段冷的脸就是一个巴掌招呼过去。


“滚……别碰我!”


这两日,谢玉台扇巴掌的技术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只是他刚刚清醒,身体还没有恢复多少力气,这一下就跟猫挠痒痒一样。


段冷挨了一掌,没说什么,只是别过视线,将谢玉台抱上了床榻。他拿过荞麦枕垫在谢玉台的后腰,扶着他半坐在床沿,又拉好锦被到谢玉台的腰际。


随后走到红木圆桌旁边,坐下来,掀起木盘上一个药壶的盖子,轻轻地吹着。


谢玉台沉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如刀的视线仿佛能把段冷的身体剜出一个洞来。


一分钟过去,段冷终于吹温了药液,端着汤匙向谢玉台走来。


“喝药。”


他冷冰冰地说道。


“不喝。”


谢玉台比他更冷冰冰地回答。


段冷盯着他沉默了半晌,敛目淡道。“这是镇痛药。”


谢玉台的面子还在苦苦支撑着。然而半分钟后,他就败给了自己的本能。


因为他实在太痛了。


段冷盛的汤药就在他唇边,稍微一呼吸就能闻到中药的香气。谢小皇子没能拒绝这种诱惑,下巴一抬,就含着汤匙将整勺药吞下。


——并不算太苦。在药材固有的腥涩之外,谢玉台尝到了一丝百花蜜的味道。


段冷见谢玉台喝光,又立时递来一勺。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这一壶药见了底。


那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丝毫不提昨夜的暴行,喂完了药,便扶着谢玉台躺下,为他掖好被角,还用手背探了探谢玉台额头的温度。谢玉台刚想拍开,那人就一触即分,飘飘然收回了手。


不知道是不是这药液还带着安神的作用。谢玉台在喝下药之后,浑身果然没那么痛了。


他恢复了些许力气,就躺在床上嘴里嘀咕个不停,仔细一听,全是针对那一人的控诉。


“段冷你个疯狗,把小爷脖子都咬留疤了……”


“王八犊子,混蛋,整个青丘最坏的就是姓段的……”


“段冷,我从今天开始和你不共戴天。我再对你笑一下,我谢玉台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段冷听着谢玉台在床上碎碎念骂着自己,内心并未起一丝波澜。他在净池中洗好药碗与汤匙,混合着流水听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连呢喃都听不见,只有逐渐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谢玉台竟然骂着骂着睡着了。


段冷关掉水流,朝锦榻上望了一眼,看见谢小皇子拽着被子,趴着睡在了玉枕上。想来是身后仍有不适,这个姿势能稍微减轻些痛楚。


他从袖中抽出一抹锋芒,在自己右臂上整整齐齐划了三道。


三条平行线争先恐后地溢出鲜血,段冷看着这些血迹相互交融,在自己手臂上织成一副诡异而妖艳的画卷,内心感到一种释然和快意。


谢玉台方才喊了三次痛,那他便自划三道以谢罪。


今晨从锦榻上清醒,段冷看着自己怀中眉头紧锁、奄奄一息的谢玉台,他心疼得五脏六腑都揪起,却愣是没有一丝后悔。


他抱着这一个极尽虚弱的谢玉台,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像是一无所有的乞丐抱着他唯一拥有的一颗宝石,无论外界风吹雨打、地动山摇,他都可以在这狭小的一隅安静地呼吸。


他的怀里是满的。他知道谢玉台就在这里,他可以守护他。


那么他曾经犯下的罪孽,就让他用等价的鲜血与伤口来偿还。只要谢玉台喊一次痛,他就自划一道伤口,陪他一起品尝这痛楚。


如此,内心的疼痛就会消失了吧。


段冷放下宽袖,遮住手臂上的旧疤与新伤,端着木盘走出了暖阁。


“公子怎么样了?”


水叶和镜花一直在门外守候,见段冷出来,连忙迎上前询问。


“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现在染了风寒,形貌憔悴不愿见人。你们只管守好沉香榭正门与后院,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公子这边,自有我无微不至的照拂。”


段冷换了女音,平静吩咐道。


“是。谨遵夫人之命。”


这位自洞庭而来的小君一直安分守己、贤良温淑,从不做出格逾矩的事,水叶和镜花对于他的话皆是毫不怀疑。闻言一个去关了前门,一个去锁了后门,将沉香榭守得严严实实。


二人离开后,段冷又在沉香榭四周笼罩起一个十方结界,此结界与他命脉相连,若有人强行冲破,也会被他的性命之力拖个经脉尽断。


如此,便可以护谢玉台周全。


段冷抬头望向朗朗青空,向不知隐匿在何处的那人暗道。


——风绝,我已经将那人锁在房中。若你想伤谢玉台,须得跨过我的尸骨。


———


入了夜,谢玉台又哼哼唧唧地醒来。


那时,段冷刚好端了热气腾腾的晚膳入房,三菜一汤,全是谢玉台最爱的菜肴。那道凉拌辣子鸡段冷怕太凉,还放在炉火上热了三分温。


他将木盘放在红木圆桌,听见榻上有了动静,就走过去欲将谢玉台扶起。


“先吃点东西再睡。”


他语气极其温柔,仅听这声调,谢玉台简直要分不清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毕竟,他的身体还留有昨夜的战栗,清楚地记得这人所给予的所有伤痛。


“饿死也不要吃你端的饭。”


谢玉台硬气道。但其实妖是不会饿死的,顶多会馋死。


那人在锦榻边蹲了下来,谢玉台就把头偏向里侧,只留给他一段布满红痕的颈线。


自颈线向上,谢玉台侧脸上的绯色浓烈得不太正常。段冷探手向谢玉台额头,那温度果然烫得他身心一颤。


“你发烧了。”


“噢。”


谢玉台闷闷地应着,似乎并不意外。


段冷剑眉紧蹙,在内心斥责自己的失职。午后他见谢玉台睡得安稳,便一直守在外院,竟不知道谢玉台何时起了邪热。


“怎么不唤我?”他问。


“唤你,你见了我这副样子,指不定又要干什么禽兽事。”谢玉台不无嘲讽地瞟了他一眼。“毕竟某些人只用妖兽的本能思考。小爷还想要这剩下来的半条命呢。”


妖界有言,一些妖族天生体质偏冷,他们便格外喜欢与体热之人双修。很不巧,真身是蛇的段冷就在此列。


他承下谢玉台的揶揄,并不打算反驳,转身离开锦榻。


谢玉台听到暖阁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流水声。再然后,一块温热的棉巾就落在了他的额上。丝丝温润顺着肌肤渗入皮肉,谢玉台一瞬间感到很舒服,之后却剧烈挣扎起来。


“快拿走,小爷才不要你照顾!”


他在玉枕上左摇右晃,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把棉巾甩落,而段冷一次又一次地捡起盖回去,最后终于忍不住把谢玉台按在床上。


“谢玉台,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段冷的一缕墨发垂落下来,覆在谢玉台的面颊上,“你该报复的是我,而不是你自己。”


这一句话正说到了谢玉台的心坎里。他挣扎了半天也属实累了,闻言便不再动弹,只是疲倦地闭上了眼,再也不分给那人一个眼神。


段冷见谢玉台平静下来,半跪在榻边给他诊了个脉。


脉象平稳,只是元神不稳所引起的骨血异热,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放下心来,又与谢玉台十指相扣,将自己的灵力一脉一脉渡给他。本来段冷都以为谢玉台睡着了,没想到他又猛地弹起来,挣扎扭动着手腕。


“我不稀罕你的灵力,别碰我!”


然而谢玉台活蹦乱跳时都反抗不了段冷,更别提虚弱到只能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段冷牢牢挟着他的手掌,用着不容分说的力道。


“别动。”


湛蓝色的灵力在二人掌纹相连处流动着,清清凉凉的,每一缕都在抚慰着谢玉台的灵魂。


谢玉台忽然就恨死自己这具身体了,恨它贪图享受、吃里扒外。自己的内心明明如此抗拒那人,身体却总忍不住向他靠近。


他不能否认,段冷输送进自己身体里的灵力让他整个人飘飘欲仙,他没法开口说拒绝,又逃不脱这温柔乡。


像是世界上最烈的蛊,明知吃下去会万劫不复,却还是为了那一瞬的快感,甘做扑火的飞蛾。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段冷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昨夜对他狂风暴雨,其中凶狠与残暴,说是上位者对待阶下囚也不为过,而此刻又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似要把生命中所有的温柔榨尽给他。


他是在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刷存在感吗?


他承认,自己上元节前几日忙着盖房子,吃饭的时候总是会思索从书上看到的建造技巧,偶尔段冷与他说话,他也分心答不上来。


但是,那人也不至于气性这么大吧?


又或者,还是昨夜那一场脱衣舞惹的祸。那人吃醋吃上了头,睡了一觉起来觉得不对味,妄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


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谢玉台胡思乱想着,有段冷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他舒服得脚趾头都想蜷起,不知不觉间竟又睡着了。


他做了许多断续的梦,梦里有人吻他,有人抱他,有人用微凉的唇贴上他的额头。


他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那人还跪在他的床边守着,手掌与他相连,眼中布满血丝,面上的疲惫之态显而易见,却还淬元神之力为他抚平骨血中的不安。


他想恨,却恨不起来。若自己能痛痛快快地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挣扎与煎熬了吧。


再次阖眸,他的梦境变成和段冷在止君山放飞金羽雀的那一幕。


他说段冷,我们都要逃脱彼此的牢笼啊。


可是为什么,如今我被你困在一张以爱为名的床榻,再也难逃寸步?


在段冷不可见的那一侧,一滴薄泪从谢玉台的眼尾悄然滑落。它与天边的碎星一起坠落,砸向沉重无垠的地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