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9章 陆拾玖·管束

上元节,人间阖家团圆之日,妖界亦讲究规训礼成。谢玉台和段冷一早就被水叶唤起,银簪高冠,锦衣玉带,打扮成一双璧人赴女君阁拜谒。


然而都是些好看却不中用的繁文缛节,表面上装出一副君臣欢愉的谐景,行几句美言便算礼毕。二人接下来又去各位长老洞中拜会,一一见过,回到沉香榭已是申时末。


暖日西挂,谢玉台瞧了眼天色,面上忽然现出一抹急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跨入暖阁,谢小皇子把冷玉发冠往妆台上一抛,蹲下就开始翻箱倒柜,末了从一片五颜六色的绢帛中扯了一方云纹赤锦薄纱衣出来。


此纱衣看着没什么特殊之处,似乎只是玲珑坊成品中过分花哨的一件,实则暗藏玄机。其前后共分九层,可逐一而褪,过程中便使衣襟下的春光次第显露,故名“见春”。如此设计,恰配合他今日将于春秋殿跳的那一支艳舞。


他四月前应下黎将军的那一场约,终究要在今日赴了。


谢玉台换了那一身赤锦纱衣,坐在玄水镜前瞧着自己。红纱桃眸相映成画,眼波流动尽是春色,仅仅托肘坐于台前,就好似有万千光芒汇聚于身。


水叶晨时为他化的新妆仍在,只是这双剑眉太过贵气,等到了不夜阁里要改得柔和些。


他向来看不上人间的丝织布匹,因而每次去春秋殿都是穿自己的衣裳,在沉香榭中捯饬得七七八八,再到不夜阁中让妆师象征性地装点几许。


临走时,他又将别在腰间的折扇换了一把。这墨竹折扇实在与今日的装束不搭,还是白绒羽扇更灵动飘逸一些。


而就是这个间隙,暖阁内的段冷就追了上来。


“玉台,你要出门?”


“我去人间一趟。”谢玉台倚在门框上答道,“今日上元节,我得去春秋殿公演。怎么样,要不要去看小爷跳舞?”他笑意爽朗明媚。


段冷敛了目,没回答他的话,只问道。


“你能不去么?”


“为什么?”谢玉台有一丝讶然,“我在上元节演舞的消息数月前就放了出去,今日必定有五湖四海的高官雅士慕名而来,我要是不去,岂非让人家白等一场?”


段冷顿了会儿没说话,半晌才低声说道。


“我想让你,只给我一个人跳舞。”


哟,原来是醋劲上来了。段冷难得表示一回他的占有欲,谢玉台听了还有点小高兴。他的目光瞬间软下来,双臂环上段冷的银佩,撒娇似的挂在人身上。


“好啦。等我从春秋殿回来,就只给你一个人跳舞。你想看什么我跳什么,想看多久我跳多久。”


谢玉台踮脚,在段冷额头印上一个吻。


“你在暖阁里看会儿书,我很快就回来。”


谢玉台携着一眸温柔缱绻离开段冷,转身就要出门,又被段冷拉住了手腕。


“谢玉台。”


“和我一起过上元节罢。”段冷沉如夜幕的目光落在谢玉台身上,“你不在沉香榭,我会很寂寞。”


谢玉台哑然失笑。不知道他的老攻今日怎么这般黏人,简直把他绊得走不动道。他只得伸出手去,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乖。我和你保证,子时之前一定回来,和你在院子里看星星。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柔到简直不能再温柔,宠溺到不能再宠溺。段冷就算是为了表示喜欢和想念,见对方如此姿态,也该见好就收了。


然而那人却仍然执拗地说道。


“我不许你去。”


这回段冷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若说他上一句声似温玉,那么这一句则是硬如磐石。


谢玉台听出他语气里的规束之意,更感受到来自手腕的强势束缚。


段冷很少向他表达这样的不容拒绝,配合上那人的眼神,几乎让他感受到一种侵略性的压迫。


谢玉台挣了挣手腕,没挣开,皱着眉头道。


“段冷,你拽疼我了。”


段冷闻言,稍稍放松了些指骨的力道,然而指尖却更加牢固地扣死,圈住谢玉台的手腕,一个用力,竟将谢玉台整个人拽回了暖阁之内。


谢小皇子没防备,足下被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下巴颏砸在段冷的肩胛骨,撞得两个人都有点疼。


痛感从下颚处丝丝缕缕地传来,谢玉台的心也跟着冷了下去。他抬起那只没被束缚的手,揉了下自己的侧脸,语气变得有些焦躁。


“段冷,你到底在闹什么?”


他以为这人又是借这件事向他“求死”,但看着段冷一脸严肃的神情,又似乎不像。


眼见太阳就快沉到西山之下,谢玉台记挂着陈世友手上那四千多条人命,也沉了声线对段冷说道。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谢玉台眸色沉凝,语气也带了些拒不让步的严肃,“你要闹、要作、要演,我都奉陪。但得等我从春秋殿回来之后。”


谢玉台见段冷不说话,手腕聚了股妖力想要强行抽出。没想到那人竟也动用妖术,在谢玉台手腕外部升起一道湛蓝色灵火。


“我不许你去。”段冷一字一顿说道。


谢玉台一时摸不清段冷的态度。桃红与湛蓝两股妖力在谢玉台腕部对抗,激得他命脉一阵阵发麻,心口处恍过一丝一丝的刺痛,渐渐让他的脸色泛白。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谢玉台,你就那么想在春秋殿出风头?”


段冷带着些许怒意道。明知谢玉台可能会难受,他也没有撤回妖力,就那么和对方僵持不下。他甚至抬脚踹上了那扇雕花朱门,用妖力插了门闩,将谢玉台的出路牢牢封死。


这回谢玉台知道段冷是要玩真格的了。


他原本还不明白段冷此番举动的缘由,却被这人方才那一句话说得明朗。


——春秋殿,出风头。


段冷这是嫌他招蜂引蝶、在风月场侍春怜色了。


也许是最近自己对他太过纵容,让这人以为自己对他有了十成十的掌控权,却不知谢玉台表面上总是爱撒娇要抱抱,私底下也是个讲究分寸感与距离美的。就算是相伴一生的爱侣,他也希望对方能给自己留一方独处的天地,给予他同样想给予对方的自由。


但如今的段冷,似乎会错了意。


“是,在你来青丘之前,我就是夜夜都在春秋殿出风头。如今你来了青丘,这一点也依然不会变。”


谢玉台故意加重了‘夜夜’二字,嗓音彻底冷下来。


“我就是喜欢在那儿跳舞,享受所有人的目光都追在我身上的感觉。我痴迷于他们的臣服,如果得不到这种追捧与喝彩,那我就不再是我。”


“现在厌恶我在凡人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呵,晚了。你若十二年前找到我,或许还有可能阻止今天的这一切。”


“现在,我是非去不可。”


谢玉台话音刚落,腕上一个蓄力,宁愿冒着腕骨脱臼的风险也要将手抽出来。段冷不忍真的伤了谢玉台,慌忙松手,却被谢玉台抡起的手臂狠甩了一巴掌在侧脸。


段冷整个头被打偏过去。他今日拜礼的满头华彩还未卸下,此刻被谢玉台尽数打落,滚落了一地珐琅串珠在二人脚边。


它们叮叮当当地一阵细响,颇有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的苍颓之感。


谢玉台也愣在了原地。他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想打段冷,只是惯性使然。


只见段冷慢慢回过头,右颊上的五个指印渐渐明晰。


“谢玉台,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夫君,难道——我还管不得你么?”


那人一步一步走到谢玉台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门。谢玉台本身见到段冷唇边的血迹,生了丝心疼在眼底。然而一听到这话,火气又蹭地一下上来了。


“你想管我?你要管我?!”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道。这几日段冷对他也多有忤逆和顶撞,然而那都是玩笑之语,只是一种别样的情趣罢了。段冷如此严肃地、堂而皇之地说要管束他,这还是头一次。


谢玉台生性洒脱不羁,一生最爱便是自由,闻言气极反笑。


“好啊,段冷。我让你管,但不是现在。”


他一把推开段冷,踹开朱门,直欲乘风而起。段冷被打的脑袋还有些晕,见谢玉台的身影擦过自己,下意识伸出手堪堪勾住他的衣角,慌道。


“谢玉台,今夜的春秋殿有危险!有人从洞庭来,要去害你!”


“呵,哪一夜的春秋殿不危险?”谢玉台冷哼一声,满不在乎道,“我早习惯了。”


他满面担忧急切,谢玉台却只是十分戏谑地瞧了他一眼,唇边挑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一个甩腕拂袖而去。


他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


段冷本身不欲告诉他洞庭的那些糟烂事。一是会惹谢玉台徒增烦忧,二是自己没有证据,那信纸阅后即焚,他不知道如何去向谢玉台解释。


但他低估了谢玉台的信任。若他一开始就对谢玉台从头到尾地坦白,或许谢小皇子真的会坐下来认真思索对策。虽说为了四千凡人的安危,他不能不去春秋殿,但至少也能提前做些准备。


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段冷看着谢玉台如一缕红烟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步追上。


走时,他还一手抽走了被谢玉台置于剑架上的玄冰。


幸好之前谢玉台带他去过一次凡间,他知道那口红尘井在哪,只是待他赶到时,谢玉台早已不见踪影。


井边有一抹暗香箴言。段冷看着那紫色粉末,脑海中的光影却切换到海洲客栈隔壁的茶馆。


难道,那时候……


母亲的信笺上并没有写明风绝是何时出逃,或许这件事连洞庭族人也无法知晓。他们只是发现风绝不见了,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逃离了谷水结界的封禁。


但如果风绝早已在雾隐镇找到他们,那他为什么没有出手?


谢玉台意外中毒,又是否与他有关……


种种疑问如浪潮一般席卷上段冷的脑海,但此时此刻并没有时间容许他将一切理清。段冷抛开所有的杂念,纵身一跃下了井。


他此刻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在风绝下手之前,抵达谢玉台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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