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6章 陆拾陆·游园

谢玉台将端口的顶盖掀起,还未将内里物件取出,指尖先感受到了一片寒凉。


他下意识将眸光瞟向一旁染血的骨刀。这股由内而外的凛冽之意,与其如此相像。


而下一秒,他摩挲着那物件的轮廓,又觉出此间差别巨大。木筒之中并无锋芒,甚至都没有方寸规矩,只有一片又一片圆月般的朗润,温和地触碰在他指尖。


谢玉台心中已有猜测,遂倾斜木筒,急急地将这一件礼物取出。


——果然。


与他料想中一致,这是一支七孔骨笛。


骨笛质地冰润,冷光朗逸,通体汉白玉色透一抹浅蓝,想来是段冷倾注妖力雕刻的缘故。尾端见一方竹枝浮雕,以墨汁浸泡勾勒,成一卷秀雅的墨竹图。那竹枝根部又垂悬一碧山色流苏,翠意悠然,与交错的墨竹遥相呼应,动静中尽绘山水之意,汇于方寸股掌之间。


自木筒中重见天日,这一支骨笛就静静横置在谢玉台面前。而谢小皇子像是看得痴了,连碰都不曾碰它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骨笛,失去了所有表情和言语。


见谢玉台如此反应,段冷不禁心下一紧。他以为谢玉台不喜欢这件礼物,正准备出口发问。


“你……”


“啊啊啊啊段冷!”


段冷刚起了一个音节,就被谢玉台的尖叫给压了下去。后者从松木圆凳上一蹦三丈高,拿着那支骨笛就朝段冷扑来。


“我简直,太太太太喜欢这件礼物了!”


段冷没有躲闪,被谢玉台扑了个满怀。这力道也算不小,直接把段冷扑在了贵妃榻椅背上。


谢玉台的双臂穿过段冷的臂弯,脑袋在那人锁骨前蹭着,似乎激动到不知道怎么表示喜悦。他蹭乱了一头额前碎发,才从段冷的怀中抬起头来。


“段冷……”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几个有意义的字眼,谢玉台就抽泣起来。


“呜呜呜呜……”


“?”


段冷此刻的心情也是大起大落。原本他欣喜于谢玉台说喜欢自己的礼物,下一秒这人就在他的怀里低泣起来,泪眼凝噎,说不上是喜还是悲。段冷一时慌了神,只能捧着谢玉台的脸抬起,手足无措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


“玉台,你先别哭。有什么话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段冷柔声问着,与方才握着骨刀近乎疯狂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懂不懂,什么叫喜极而泣,”谢玉台拾起段冷那只未被割落的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小爷这是太高兴了……”


说罢,谢玉台又俯下身,用段冷的衣领洇干了自己的眼角,才从段冷身上起来。


他将握着骨笛的手从段冷背后抽回,极其珍重地双手托着这一支笛子,一双桃眸望向段冷。


“你……怎么会想到要送我笛子?”


谢玉台的眼角还有些红,执笛的手也不算十分稳固。骨笛末端的翠色流苏不住轻晃,勾起段冷眸底的阵阵涟漪。


他垂眸道。“那日看你在‘暗飞声处’喜欢得紧。想买,却是没有缘分,便想着给你亲手做一个。”


“原来是这样。我……”谢玉台又将头埋在段冷的怀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伤感,“我不知道怎么说,但这笛子,一直是我内心的一个缺憾,如今有你,将它填满了……”


“谢谢你,段冷。”谢玉台的狐耳蹭着段冷的下巴,“这是我三百年妖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段冷似乎沉吟了一下,随即问道。


“比程燕冰送你的那把剑还好?”


“啊?”谢玉台一瞬间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是说……玄冰?”


段冷的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谢玉台望着段冷,马上回过味来。原来这人是开始翻旧账吃老醋了,自己以前日日把程燕冰送的佩剑别在腰间,段冷一直忍到现在才发作,也算十分沉得住性子了。


但不知为何,段冷这醋吃得谢玉台心里暖暖的。


吃醋这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哄。而哄人这件事,谢玉台再熟稔不过。


“那是自然。”只见谢玉台重重点了点头,“玄冰一整把剑、再加一个剑鞘,都比不上这支骨笛的一根流苏穗。”


谢玉台眨巴着眼睛,笑得一脸灿烂,“如此说,你可满意?”


“嗯。”


闻言,段冷终于眉目舒展,唇边不自觉浮出一丝笑意。而谢小皇子在心里不住给程燕冰鞠躬谢罪,说自己真的不是踩一捧一的负心汉,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但归根究底,谢玉台也没说错,只是用了一点夸张手法而已。论意义,玄冰确实是比不上这支骨笛的。


利剑可以保护谢玉台灵体不破,而骨笛却能修补谢玉台灵魂的残缺。


有了这么一个老攻吃醋的插曲,谢玉台此刻是一点伤感之情都没有了,只余下惊喜、激动,还有一点点呼之欲出的演奏欲。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沉寂已久的乐律之魂在逐渐苏醒。它们在骨血里叫嚣着,要让谢玉台吻上这支骨笛,奏出它们渴望已久的旋律。


谢玉台心中灵光乍现。他眼中的湿润已经全然消失不见,遂牵起段冷的手,径直向暖阁外走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


朱门开,日光破。段冷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见到院外那几株西府海棠,在午后的暖阳下摇曳生姿。


“我们……要去哪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玉台携着段冷跃上后院的屋顶,开始飞檐走壁。为了不被人察觉,谢玉台使出了一招“踏风无影”与一招“叶落知秋”,不仔细瞧,二人的身影就像一道划破晴空的霹雳闪电。他们一路向西,由繁华向荒芜而去。


既然要奏曲,自然少不了曲谱。谢玉台此行,就是为寻谱去的。


至旧府深庭,谢玉台见到原先那一把玉锁已经换成了麒麟锁。彼时它们能挡住不足半人高的孩童,如今却是难以入谢玉台的法眼。


他牵着段冷的手,直直掠过了宅院大门,甚至连门锁上的浮灰都未曾激起。


当年奏笛一事后,女君并没有给这座宅邸施加任何阻碍结界。旧书已烧,暗窖已填,想来再无人会拜访这座陈旧宅邸,自然也就不需要任何的限制。


只见方府中,千年苍木根虬交错,藤蔓挽霜花侵袭遍地,颓败荒凉中自有一派蓬勃生机。时间似乎在这里缓慢了下来,二百年的岁月,好像也只是过去了两个月。


但细看就会发现,千年苍木的根虬比之前扎得更深,藤蔓上的霜花也多开了几朵,其下层层叠叠的春泥,恰是之前的落红所化。


谢玉台与段冷落了地,踏在满院枯叶之上。


他们顺着早已无水的沟渠从前堂来到后院,见此处朱墙裂痕斑驳,其上覆有大片的黑烟,似是被烈火焚烧过。


一进到这里,谢玉台就松开了段冷的手,似乎在低头寻找什么。他猫着腰一步三望,足下碎步生风,那模样怎么看怎么鬼鬼祟祟。


段冷也不自觉警觉起来,时不时屏住呼吸,观察四周的动静。


半晌,他终于没忍住问道。


“咱们……怎么跟做贼一样?”


“咱们就是在做贼。”


说这话时,谢玉台刚好走到一处浅坑。这处浅坑底部平整,轮廓别致雅逸,配合着正中一方四角凉亭,段冷猜测这里曾经应该是个园中湖。


湖旁散落着不少乱石,谢玉台一路敲敲打打,终于在一块独山玉石前停下。


他将玉石上的尘灰抚去一角,露出原本青白相间的颜色,朝段冷招了招手。


“过来搭把手。”


玉石本身不重,但奈不住许多山石倾倒其上,把它牢牢压在底下,四周还有无数的荆棘藤蔓相互勾连,平白多出许多牵引力。谢玉台和段冷试了几次,终于合力将其搬起,挪到了一旁。


独山玉石被移走后,其下一卷棕褐色的曲谱悄然浮现。


“找到了!”


谢玉台兴致冲冲地拾起那卷曲谱,掸去封面上的尘灰。“看来小爷的记性还不错嘛。”


遥想当年,人小鬼大的谢玉台从书房暗窖中离开,将一卷笛乐曲谱带在了身上,又藏了一卷在这独山玉石之下。他也许那时就有预感,这方偶然被他撞见的隐秘之地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冥冥中受到指引,使了一出“狡兔三窟”之计,才不至让窖中所藏的瑰宝绝迹。


只可惜,谢玉台当时将最喜爱的一卷曲谱带在了身上,这一卷,只是他从箱子里随便拿的。


谢玉台想寻个坐着的地方,抬眼一见假湖边有个秋千,就领着段冷走了过去。他扫开秋千上的落叶,坐于右侧,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段冷会意,走过去坐在谢玉台旁边。


谢玉台足下轻轻一点,年纪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大的秋千就此摇曳了起来。


久未润滑的环扣吱呀吱呀地响着,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因为韵律和缓,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谢玉台从袖中取出骨笛,唇瓣刚刚覆上笛孔。然而第一个音尚未吹出,他又悬崖勒马般停下。


他抬手,在小院四周拢起一道阻音结界,方才稍稍定下心来。


此间空隙,膝上那卷翻开的曲谱又被风吹合,谢玉台索性将其递到了段冷手中。


“你来念,我吹。”


“好。”


音律之道段冷是曾在洞庭修习过的。如今看着这一卷陌生的曲谱,也能分辨出个一二。


“黄钟宫起调。第一音,变徵,第二音,羽,长拍缓一,接商、宫……”


段冷一个音一个音念着,谢玉台便一个音一个音吹。这一页念至末尾,段冷意欲翻页,却被谢玉台止住。


“先到这儿。”谢玉台抿抿唇,“多了记不住。”


“嗯。”


段冷继续不厌其烦地为那人念谱。直至五遍之后,谢玉台已将这一阙曲调记个七七八八,却一直吹不出骨笛的悠扬和婉转。谢玉台换了长调、又奏短拍,然而却是越吹越别扭,怎么着都和自己记忆中的笛音不太一样。


谢小皇子摸着狐耳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让段冷止了声,自己埋头琢磨起来。


——难道是这骨笛材质特殊,须得使用不同的吹奏方法?


谢玉台如是想着,用骨笛吹出了几个单音。


奇哉怪也,当谢玉台只吹单音时,骨笛的音色就悠扬婉转、清冽动人,而一旦谢玉台按照曲谱上的音调演奏,这笛声就变得低沉又和缓,听来甚至让人昏昏欲睡。


谢玉台歪着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了曲谱上。


他便问道。“段冷,你帮我看看,这曲儿是叫什么名?”


段冷前后翻了翻,终于在前两页瞧见一行小字。


“好像是叫……摇篮曲。”


“什么?!”


谢玉台一把夺过曲谱,哗啦啦地翻着,只见在《摇篮曲》之前是一阙《燕儿哥》、之后则是一阙《捉鱼虫》,谢玉台一连看了几阙,全部都是青丘耳熟能详的童谣。


谢小皇子瞬间醍醐灌顶——合着他左藏右藏,埋在独山玉石下二百年的书,竟然是一册童乐谱!


他瞬间蔫了下去,耷拉着狐耳仰躺在秋千背上,对段冷撒起娇来。


“我要听《两只领胡》,你给我吹罢。”


段冷向来对谢玉台言听计从。他接过那一支骨笛横于唇边从前他在雕刻时,从未想过要试一试他的音色,因而现下还有些陌生。


骨笛上尚留有谢玉台唇齿的温热,段冷的薄唇贴合时,似还能品尝到那人舌尖的淡淡花香。


他闭了闭眼,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骨笛本身,对着曲谱吹奏了起来。


许是被这缕花香惹得心神荡漾,段冷吹了很久也没摸到门道,音色仍然连不成曲调,笨拙中偏又透出几分可爱。


谢玉台本来心情不算很好,但听着段冷青涩的笛音,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你段冷学不会的东西嘛!”


谢玉台不客气地笑道,“我要回去告诉水叶和镜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段小君,竟然被一阙《两只领胡》给难倒了!”


闻言,段冷立时收了笛音。“你敢——!”


他伸手过来要捂谢玉台的嘴,而谢玉台就跳起来夺那人手中的笛。老旧的秋千被二人的嬉闹弄得不住轻晃,摇摇欲坠。


决定怜惜一下旧物的谢玉台率先跳下了秋千,一头墨发飘扬在风里。


“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啊!”


“别跑!”


……


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谢玉台抱着后脑倚在独山玉石上,而段冷又坐回了那架秋千。若忽略二人头顶的枯枝碎叶,他们还能勉强算一对俊俏公子。


那支骨笛最终还是当作玩闹的战利品回到了谢玉台手中。他把它置于腰间,屈起一条腿,目光懒懒地落在屋檐上神姿各异的麒麟六兽。


斜阳西垂,两人的影子被暖橙色的光芒拉得无限长。


“段冷,你心情好点没?”谢玉台忽然问道。


“嗯。”那人闷闷回应着。


“还想死么?”


段冷本想实话实说,但现下的气氛太好,他实在不忍心破坏,遂改口道。


“不想了。”


“那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活够了,听到没?”


段冷偏头过来,谢玉台似乎被斜阳的红光刺了眼,微微眯起眸。


“你活够了……我还没与你活够呢。”


谢小皇子这一句说得声音极小,然而段冷却连他尾音中的哀叹都听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下意识便道,“玉台,你我相识不过三月……”


“段冷。”谢玉台知道那人想说什么,索性直接打断。“我忽然想到一个词,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如今想向你请教一番。”


段冷眉头一皱,知道谢玉台此时转移话题用意定不简单,然而他还是得接下去。


“你说。”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谢玉台衔起那支骨笛,在指间转着流畅的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讲的是有些人相识很久,却还像陌生人一般不了解彼此,而有些人仅仅在擦肩时有过点头之交,却似故人一般十分熟悉。”


段冷答道,心中已经明白谢玉台的意思。


“所以啊,段冷。”


最后一抹夕阳投落于屋脊,整个小院在青蓝色的夜幕中变得幽静,谢玉台也在这道暗光中起了身。


“我就算和某些人认识三千载,也不会与他们行花路、拜礼庙,他们不会救我于水火,不会与我抵死缠绵,更不会……为我亲手雕刻一支骨笛。”


谢玉台走到那架秋千背后,弯下腰贴在那人耳边。


“夫君,我想和你一起,白首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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