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5章 陆拾伍·断袖

已经到了家门口,断然没有不进去的道理。谢玉台饶是察觉气氛不对,也硬着头皮走入了暖阁。


而段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从他一步步接近那人到在他面前站定,段冷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谢玉台。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在谢玉台身上移动着。直到看得够了,看得将这人轮廓的每一道线条都铭刻入骨,他才从那把太师椅上站起,走到谢玉台身后,关上了暖阁的雕花朱门。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那张太师椅旁,轻轻拉开椅背。


“过来坐。”


谢玉台依言坐过去,这才发现红木圆桌上俨然放着三样东西,分别是一把骨刀,一个四方扁平的梨花木盒,和一个纤细笔直的长方形木筒。


他直接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越过离得最近的骨刀,伸手覆在那只梨花木盒上。


在即将打开的一瞬间,谢玉台忽然反应过来,这里面放的应该是紫清赠予段冷的那只桃木手镯。


他失了兴趣,又将手伸向那只长方形木筒。


这只木筒长约七寸,四面等宽,谢玉台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正欲打开,却被那人按住了手腕。


“等我死后,你再打开。”段冷的语气中带着恳切。


“这里面是什么?”谢玉台直接问。


“是我留给你的……一件礼物。”


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他身无长物,无金银美玉相赠,只能亲手打造这件器物,来为彼此的相遇划上一个句点。


“就当是我……感激你这些时日的收留之恩。”


谢玉台闻言皱了皱眉。在沉香榭待了这么久,段冷仍旧把自己看作一个外人。与他相伴良久,他却只当这段时日是自己对他的“收留”。


这让谢玉台不禁胸腔发闷,一口浊气郁结于喉,怎么也舒展不出。


或许,段冷也不止待他如此。存于妖界数百载,他也只当自己是一个寄旅人罢了。


谢玉台并不想在今日与段冷发生任何的争吵,那人不让他打开,他也不会再执着。他收回手,在掠过那把骨刀时,顺势将其挑起。


骨刀长约四寸,三寸刀锋一寸刀柄,刀刃在末端由两侧向内弯合,汇成一点寒芒。自锋刃向下,有一道由浅至深的凹槽,谢玉台认出这是“一点红”的铸剑技法,用于杀人时血液汇聚而不外溢。


谢玉台看着这道沟渠,唇边渐渐浮现一丝讽然的凉笑。


段冷对其他人体贴至此,就连自己赴死都怕脏了别人的衣袖,而他,却始终不愿意留给自己一丝宽容。


谢玉台并指抚过刃身,感受着它的角度。它足够锋利,也足够不留余地。


“这把骨刀,做得挺快。”


算一算日子,自段冷向自己言明心志起的三月之期,恰是除夕那日。而彼时因他中毒昏迷,二人在有琼氏族还耽搁了不下半月,段冷却仍然能在正月初七完成这一把骨刀的制作,可见求死心切。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谢小皇子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转而覆上一层浅淡的阴霾。


而段冷没有接话,见谢玉台再无动作,他便走到谢玉台膝前,将他身下那把太师椅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正好面向自己。


随后,他背对着谢玉台双膝跪地,回身撩开自己的墨发。


谢玉台看见段冷未戴银佩的后颈,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块三角形的殷红。


“我已将逆鳞的位置用胭脂描出,你只需要用力刺向那个地方,让骨刀穿破我的喉咙,就可以了。”


“你不用顾忌我的感受,因为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段冷的指尖升起一道蓝火,冷玉色的宽袖落下,谢玉台才发现段冷给自己穿了一件寒天丝甲。这种丝甲遇冷会变得极其坚硬,但同时也极大范围地限制着束衣者的行动能力。


他以妖力凝冰,注入丝甲之中。谢玉台看见段冷周身微微散发着蓝光,是冰封后的寒天蝉丝在隐隐发亮。


这抹蔚蓝忽地刺痛了谢玉台的眼眸。


“来吧。”


段冷走入了自己亲手搭建的刑场,封锁音脉,拒绝表达,束缚行动,放弃挣扎。他的两只膝盖紧紧贴着地面,脊背轻微向前弯曲,低垂着头颅尽力拉长颈线,便于谢玉台下手。


这是一个极其卑微的姿态,又极其虔诚。


闭阖眼眸之前,段冷看见暖阁的花窗投进来几束日光,错落有致地洒落在那扇四折山水屏风上。锦屏上的大江山川好似披上了一层斑驳光影,忽然变得生动而明艳。


浮云点点绕群山,江水碧空遥相映,柳枝花鸟,舟上清风,好一个安逸仙境。


他知道,这将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光景。


段冷将自己归还给黑暗。


失去视线时他蓦然想起,书上写龙有逆鳞,破时肝胆俱裂,痛苦好比全身骨骼在一瞬间被尽数碾碎。


他下意识想攥紧手指,却无法动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连恐惧都无法表露。


但紧张过后,他随即又释然了。他想再痛苦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逆鳞破时,神魂俱灭,他很快就会再也不知痛苦为何物。


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堪的一生与荒诞的罪证终将消亡,他将获得真正的自由,在虚无中获得新生。


如是想着,段冷又慢慢放松下来。


而谢玉台似乎是在他背后把玩着那柄骨刀。段冷听见泠泠的刀风,一个又一个剑花挑落,却始终感受不到它的锋芒。那人似乎要做一个不紧不慢的刽子手,并不急于交差了事,而是要等一个良辰吉时。


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谢玉台眼中就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而谢玉台悲悯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温柔,像神明跌落尘埃,只为拥抱寒风中他的信徒。


寒刃卷挟霜风,倏而奔袭向段冷。


终于——


他感受到那道凛冽的寒意,一刹那忘记了呼吸。而后他听见骨刀擦过地面的铮鸣,有什么落在他的身侧。


结束了吗?段冷恍惚地想。


可为什么他没有感受到一丝痛楚?是因为骨刀太过锋利了么?


半晌他察觉不对,猛然睁眼,看见自己面前仍然是那一扇四折山水屏风,只是其上光影变换,浮云从一座山流浪到了另一座山。江舟漂浮,从此岸抵达了彼岸。


那把骨刀则静静地躺在他的左膝边。一截断掉的袍袖掩盖了它一半寒芒,让它看起来不再那么杀意凛然。


与此同时,谢玉台带着玩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少时听闻,人间有汉哀帝断袖不扰,而如今,青丘有谢玉台断袖不杀。”那人浅浅地笑了几声,音色清冽动人,“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啊。”


谢玉台的手掌贴上段冷的后背,掌心凝力聚火,柔软了那一层无坚不摧的丝甲。就像寒冰不肯被冬日打碎,却会因春日的暖阳而融化。


解除了束缚的段冷立时回身,攥住谢玉台的手腕。


“谢玉台,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眸中有急切、有不解,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惊慌。


“是啊,我答应过你。”谢玉台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但我现在反悔了。”


“青丘的七皇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段冷一字不差地重复他曾经的话,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爷就是出尔反尔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谢玉台感受到手腕的疼痛,皱了皱眉,“那点面子跟你的命相比,不值一提。”


这人耍无赖的态度简直让段冷头疼。他决定不再和他讲道理和信誉,而是直接拾起那把骨刀,放回谢玉台手里。


“杀了我,谢玉台。”


他一个一个摁回谢玉台的手指,让他紧紧握住刀柄。


“很简单的,你只需要对准这里刺下去,我相信七皇子……一定能够做到。”


段冷挟着谢玉台的手腕,将骨刀悬于脖颈上方,他侧着身子,向谢玉台恳求道。


“求你。”


段冷的手很凉,有着明显低于蛇血的体温。他的五指贴着谢玉台的五指,后者能感受到它们正在渐渐失去力量。


最终,它们滑落了谢玉台的手背,重新回到那人身侧。


段冷恢复了背对着他的跪姿,撩开因回身而凌乱的长发,将它们规矩地拢到身前。


见谢玉台迟迟没有动作,他再一次哀切地出声。


“求你了。”


那人的声线颤抖着,虽然只说了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量。谢玉台注意到,段冷仍有一截墨发未被拢起,虚虚搭在那人的左背。


他用食指与拇指捻起那缕墨发,一寸一寸向自己收拢,同时将刀锋调转向另一个方向,让它远离段冷的逆鳞。


“如果我说不呢?”


谢玉台用这缕发丝将段冷牵引向自己,让他低伏的脊背重新挺直,如松如竹。谢玉台俯下身躯,在那人的耳畔呢喃,眸中的光晦暗不明。


“我拒绝你的请求。段冷,我不许你死。”


谢玉台吻了段冷的耳廓,而就在他的唇触碰到那人的一瞬间,段冷猛然睁眼,浑身战栗地躲闪开来,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


“不,谢玉台,你必须杀了我!!!”


不知被什么情绪沾染,段冷的双目已然赤红一片。他起身要去抓谢玉台的手,让他握着骨刀刺向自己,一边与那人争抢,一边疯癫地说道。


“你不能拒绝我,你必须这么做!我活着,会连累你、连累我父母、连累洞庭、连累所有的人……我该死,我天生该死!”


谢玉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骨刀差点脱手,却随即被他牢牢紧握。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利器不能交给近乎癫狂的段冷,他不怕自己受伤,却怕他伤害自己。


“段冷,你给我冷静点!”


此时段冷的力气大到不像正常的妖族,谢玉台本就不精武艺,修为也与段冷不相上下,此时落尽下风。他的右臂被段冷擎住,只有五指死死攥着刀柄不撒手。


段冷撑肘在太师椅上,几乎把谢玉台整个人圈禁在内。他掰着谢玉台的手腕,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喉咙。


“杀了我——!谢玉台,我活够了!”


谢玉台原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与段冷争抢上。可听到那人说自己活够了时,忽然失神半分。


——段冷活够了么?才与自己相识三月,就已腻烦了么?


他手上的力道也因这片刻的分神减弱些许。而就是这刹那之间,段冷就得了空,挟过骨刀作势刺向自己的喉咙。


谢小皇子眼见不妙,一个着急,竟选择用血肉挽留了那道锋芒。


骨刀锋利无比,沾皮即破,还没等谢玉台握紧,就洋洋洒洒划出了一道血线。


“嘶——”


谢玉台痛呼一声,而段冷像是恍然被谢玉台的鲜血惊醒,他几乎立时停下了所有动作,但惯性使然,骨刀还是在谢玉台的左手心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饮血的刀锋将所有鲜血汇聚向那道凹槽,只有零星的几点落在二人膝盖交错的空隙,砸在红木地板上,再蜿蜒流淌向段冷的足边。


二人几乎是同时松手。没了外力的骨刀当啷一声落地,如山坠崩,如雪碎裂。


段冷连忙摊开谢玉台的掌心,只见谢玉台的左手模糊一片,喷涌而出的血液隐匿了伤口,像是一条温热的赤河。


“玉台,我……”


“我没事,你别怕。”


谢玉台轻声安抚着,而段冷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会一个劲儿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玉台,你杀了我吧。不,你不肯杀我,你就打我吧……”


他捧着谢玉台的手深深垂下头去,在辛辣的痛感之间,谢玉台感受到几滴温热。


他没有见过段冷的眼泪,不论是被凿齿之牙贯穿臂膀的时刻,还是见到他醒来极尽惊喜的一瞬间。他最多只会眼眸微红,睫羽轻颤。一个惯于使用假面的人,总是会掩饰他的所有心绪。


而如今也不算真正见到,至多只能算是感受。段冷将面容垂得很深,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段冷灵魂中的伤口尽数浮出水面,在这一刻,重见天光,痛得凛冽。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解脱呢……”


段冷仍在喃喃絮语着,浑身颤抖,极力克制却止不住。而谢玉台揽过他的后背,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段冷,你听我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天生该死。在你到来之前发生的罪行,它们不能被强加于你。”


“我知道你不想活,是因为不想继续做段圣女。但从今往后,你不是洞庭圣女,不是谁的小君,你甚至可以不是段冷,只是——”


谢玉台弯下身子,附在他的耳边。


“我一个人的夫君。”


他薄唇浅含,继续了之前那个未完的吻。怀中人似乎在慢慢平静下来,颤抖的幅度变得轻微些许。而谢玉台吻过段冷的耳垂,继而向后,又将唇瓣落在了他的后颈。


“以后,这一片逆鳞的位置,只有我能知道。”谢玉台吻着逆鳞,仅凭手下直觉,摸索到二人中间的那把骨刀。“这把刀,也只有我能拿。”


他将那一片三角形的胭脂噬干舔净,露出段冷原本光滑无暇的皮肤,又将那人身前的墨发拢起,披散在颈后。


“你的命在我手里,生死去留,不由你定。”谢玉台语意缱绻地说道,“明白了吗?夫君。”


而段冷仍旧没有抬起脸来面对他。他的身躯还在痉挛,发出的声音不似抽泣,却像是小兽的低吟。


谢玉台就这么揽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段冷的身躯不再颤抖,重归平静。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谢玉台以为段冷要就地石化,在他身前跪倒地老天荒,那人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眼中不见水迹,只有一片熔岩淌过的微红。


“你究竟,为什么要救我?”


他的声音已没有那种歇斯底里,却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死寂。


“因为我喜欢你啊。”谢玉台笑着,毫不犹豫地答道。


段冷怔了怔,而谢玉台表了白,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将段冷扶到自己常坐的那台酸枝木贵妃榻上,给人倒了一杯热水。


“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段冷接过温盏,一把拽过了谢玉台的左手。“你的手……”


“皮肉之伤而已。我去包扎一下,几天就好了,不碍事。”谢玉台瞥了一眼红木圆桌上的骨刀,苦笑道,“它太锋利了,赶明儿给他做个刀鞘。”


段冷点头,他本想给谢玉台亲自包扎,但自己拿着茶杯的手都还有些发抖,现在给人处理伤口,只怕会弄疼他。


谢玉台走到博古架边拉开一个抽屉,取了些荀草膏涂在掌心,又用妖术给自己缠了一圈白纱,系带成结。


段冷静静看着那人的身影。


谢玉台方才轻而易举地对他表明心迹。而对比之下,自己就像个最懦弱的胆小鬼,在不夜阁中面对谢玉台直白的发问时,只能罚酒相抵。


其实那一刻,他本想说“没有”的,然而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起了无数与他在一起的片段。这人在海洲客栈的寒风中与他相拥而眠;这人气息微弱地对他说“不要做谢玉台的妻子,这个身份配不上你。”;这人在雾隐镇的雪巷中与他打闹,向他发出万年后共赴黄泉的邀请,再勾起他的指尖;还有回了沉香榭,谢玉台每顿晚饭都会多要一碗米饭,等水叶走了之后再放到他的面前……


他能够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他的内心从来都没有被触动过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然而他不知道这些触动,又是否可以被归结为“喜欢”呢?


与多年混迹风月场、早已熟悉声色情爱的谢玉台不一样,对于段冷而言,“喜欢”这个概念太过陌生,他还得慢慢抽丝剥茧才能认清它的踪迹。


段冷的心中进行了一番冗长而复杂的思索,而谢玉台已经包扎完毕,落座回了那张红木镶云石圆桌前。


他挑起桌面上那只长方形木筒,笑吟吟地望向段冷。


“这个礼物……”谢玉台将指尖放在木筒的开口,“我现在可以打开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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