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1章 陆拾壹·岁宴

华胥洞,女君阁。石洞中彩带高挂、金玉作席。


一轮圆润澄澈的玉盘悬于白虎之西充当明月,几点捕获飞萤的冰笼在头顶缀作繁星。青丘讲究幕天席地、亲近自然,即使是在仅有一线夜色的石洞中,也要营造出举杯对月的假象。


筵席还未开始,洞中宾客就已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许多人举着酒杯四处交游,酒香染遍了巍峨嶙峋的石壁。


这不是谢玉台和段冷第一次出席华胥洞中的盛宴,却是他们第一次在这里收获如此多的注视。那些目光带着好奇和显而易见的探究意味,丝丝缕缕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


毕竟洞庭圣女“天人之姿”的美名在外,任谁都想借着这次筵席,瞧一瞧这位远道而来的圣女是否名不虚传。


段冷自走入华胥洞,就有些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多年来对于“注视”的敏锐,让他可以细微地感知到,有人在借饮酒的余光瞥向他,有人在半开的扇面后睨他……那些目光的审视感太过强烈,以至于他一度怀疑已经有人识破了他虚假的面容。


谢玉台就坐在他的身侧。他察觉到段冷的紧张,轻轻将手覆在段冷的手背上。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起,自己的手就变得这样凉。不容忽视的温暖自掌纹侵袭向段冷,几乎要灼伤他的灵魂。


段冷侧过头,谢玉台对他朗然一笑。“别怕,有我在。”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安慰太过苍白,谢玉台又倾过半边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你放心。在这筵席上,只有我看得穿你。”


随后他直回身子,狡黠的笑铺满他的眼底。


段冷忽然觉得在这满洞的乐音之中,一阙琵琶的音色骤然清晰起来。每一下劈挑勾抹,声声都弹在他的心弦。


没等他仔细分辨那悠扬婉转的曲调,有人便举杯向他们走来。


“七皇子、圣女殿下,久仰大名。”


来人是青丘一位刚得擢升的文官。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王室的迎岁之礼,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多结识交游,以便为今后在官场发展打下根基。


只是他实在找错了人。若问这华胥洞中谁最无心青丘的权势,那便是他眼前的这二位。


谢玉台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自然也不好出言回应,便只做了个平身的动作。


那文官满面笑意地起身,向谢玉台介绍着自己。而后者只是浅浅地颔首回应,一只手慵懒地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揽在洞庭圣女所坐的椅背,似乎对他的长篇大论并不感兴趣。


文官见谢玉台如此冷淡,也不好不识相地说下去,草草以两句祝岁之语收了尾。


临走时,他弯腰俯身,为谢玉台和段冷斟了两杯酒。


“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敬二位一杯岁酒。权当沾个喜气,祝二位新岁安康、白头偕老。”


看着段冷面前那杯玉液,谢玉台才像是如梦初醒。他的狭眸瞬间聚焦在那盏金樽上,眸色骤然锐利起来。


在段冷的双手端起那酒樽之前,谢玉台手疾眼快地抢过了它。


他起身,对文官说道。“爱妻不胜酒力,他的这杯就由本皇子代劳了。”


说罢左右开弓,两杯酒液接连饮下,不过片刻须臾。


这护短之意太过明显。文官干干地笑了两声,夸赞了一番二人的伉俪之情,才从谢玉台和段冷的席前离去。


谢小皇子本以为这只是个插曲,却不知这其实是个开端。自文官之后,又有许多人以“敬酒”的名义跑到二人的席前,堂而皇之地打量一番段冷的相貌,再心满意足地离去。


身旁四周都是宾客甚欢的筵席,谢玉台做不到直接出言驱散,就只能为那人挡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一连数十盏,他喝得干脆,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桌上的玉壶空了几次,手持银瓶的侍女数次将其蓄满,在二人身后摆了一排酒坛。


直到又一名好信儿者衔着酒盏离去。段冷在桌席下,悄悄地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谢玉台。


“别再喝了。”


“怎么,你心疼小爷了?”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谢玉台眸中的水汽比平时多了些。“心疼我,可以直说。”


段冷懒得理他,只把那两个金盏往自己面前挪。谢玉台见状,又挪了回去。


“我不喝酒,难道还能让你喝?”谢玉台充满揶揄意味地说道,“一喝酒就降智的段小君?”


段冷抿了抿唇,这回不说话了。


“放心吧。你夫君我,可是千杯不醉。”谢玉台拍了拍段冷的肩,“从前和程燕冰在树下拼酒的时候,喝得比现在多了不知几十倍。就这点酒,还醉不了小爷。”


他没控制力道,正好拍在段冷的伤处。段冷极浅地皱了一下眉头,顺势别过脸。


——万不能让那人发现。


其实这伤口早该好全,只是因为缺失了蛇鳞,才落下了难以痊愈的病根。一吹风受寒便有入骨的刺痛浮于左臂,被人拍打更是如此。


谢玉台果真没有注意。他倾身拾起果盘上的一串紫晶葡萄,兀自剥起了皮。一半给段冷,一半给他自己。


最后一位来敬酒的是谢玉玦。


他端着一杯盛有清茶的酒盏,走到谢玉台身前,对他表达了一番前些日子采田司代劳的感激之情,末了对二人虚虚晃了一下酒杯。


“先前见七弟已经饮了太多杯酒,当兄长的便以茶代之,祝二位百年好合,良缘永结。”


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中,他倒是最有诚意的一位。


谢玉玦离去之后,石洞中忽然语声消寂、纷杂渐收。嘈杂的人言与乐声一同戛然而止,众人将目光投向华胥洞的洞口——一名身着赤金龙袍、头戴玉帘高冠的美艳女子徐徐步入洞中,正是姗姗来迟的女君陛下。


女君缓步行至高台,那原先摆着太师椅的地方已经换上了一把更显尊贵的青龙缠凤理石宝座。她平肩端坐于其上,对身旁侍女、也对所有人道。


“开席。”


几名侍女依次传达旨意,便有一众列阵有素的乐师、舞者自前殿鱼贯而入。笙歌盛舞并起,玉影纷缠,红袖招摇,洞中宾客皆如痴如醉。


而谢玉台看多了这样的歌舞,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况且那跳舞的女子也没一个比段冷好看,他有什么可欣赏的。


于是,谢小皇子的目光便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落在了段冷身上。他们面前不断有侍女端盛上各种佳品珍果,这其中有一些是青丘独产的,谢玉台怕段冷不知道怎么吃,便净了手为人一一剥皮去核。


一边剥,还一边介绍着。


“这是玉蓉莲雾,汁多又甜,你快尝尝。”


“这是相思莓,传说……吃了它的人都要害相思病,你敢不敢吃?”


“罗浮果,冬至开花,大寒结果,就属这个季节的最新鲜。”


……


谢玉台笑得一脸痴相,这副景象落到别人眼中,那妥妥就是谢小皇子被蛇妖鬼迷了心窍。自此,这位圣女身上除了“天人之姿”的标签,又要多一个“红颜祸水。”


也得亏谢玉台是个闲散王爷。要是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这场岁宴过后,段冷免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


也许是二人在专注观看歌舞的宾客中间太过格格不入,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们,口中所谈论的事也从青丘延伸到了万里之外的洞庭。


“听说去年岁末洞庭那边又糟了水灾,向咱们借了好大一批灵粮!”


“是啊,过往几百年咱们和洞庭还能互相往来,最近就只是有借无还了。”


“倒也不能算是有借无还,这不还定期送来一个美人儿……”


“……”


表面上与洞庭结秦晋之好,奉谢玉台与段冷为福祉传承者,但其实私下里早已怨声滔天,许多人都对这“不公平”的来往关系心生不满。


这也不怪他们。近些年,洞庭确实难以再为青丘送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一个天人之姿的圣女。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也只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物,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在谢玉台和段冷之席的对面,国师夏衍忽然转动轮椅出席。


“女君陛下,臣不胜酒力,想先行离席。“


他向来不喜欢吵闹,每逢这种必须出席的宴会,也只是看过前半场便悄然离去。


女君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应允了。


夏衍在宫婢的侍奉下出了女君阁。谢玉台想起,往年程燕冰也会在这个时候以“王宫巡卫”为由离席,只是今年他还在边疆,自己便无缘得见那一黑一白相继着潇洒离去的经典场面了。


那人离开后,前殿走入一队身穿雪白曲裾长裙的女子,她们个个头戴轻纱笠帽,像极了段冷平日里戴的那顶。


这一幕勾起了谢玉台的好奇,他掀了眼皮地向舞阵中央看去,只见席间报幕的侍女双手高举一卷玉轴,宣纸上写着几个笔力虬劲的大字——洞庭水蛇舞。


哟,原来是洞庭那边的传统舞蹈。


谢玉台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段冷,而那人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些女子细碎而紧凑的步法,在大殿中央以身姿勾画出一朵朵怒放的白莲。


一舞毕,长老们纷纷鼓掌叫好。直到那些舞女退下之后,许多人还意犹未尽。


“妙哉,妙哉,真想再看一遍啊……”


“只可惜,那些舞姬已经走了……”


“怕什么?咱们这大殿中,不还有一位走不了的吗?”


这位“走不了”的段圣女在一时之间,又成为了众人的目光与话题聚集之处。


现下已然酒过三巡,许多妖众醉意纷然,脑子里除了方才那支水蛇舞,再装不下别的礼数。


便有人醺醺然起身出席,向女君高声请求道。


“方才水蛇一舞,使臣心神久久荡漾,无法自拔。臣听闻洞庭圣女容貌昳丽、极擅歌舞,不知在下诸位是否有幸一睹圣女的仙姿?”


女君思量了一下,似乎觉得让这位洞庭唯一的“回报”在他们的大喜之宴上跳支舞,也没什么不妥的。


她遂向段冷道。


“众宾雅兴,本座悉知。段圣女,你是否愿为岁宴助兴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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