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55章 伍拾伍·同游

妖界的青丘虹销雨霁、艳阳高照,人间的京城自然也是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谢玉台和段冷并肩走在雪泥并覆的石板路上,路过街口写有“揽珍集市”的招牌,向更深处行去。凡界的新年向来要比妖界热闹,平日里以棕黑二色为主调的商户店铺,如今门口都挂上了鲜艳喜庆的对联,就连那些临时支起的简摊,小贩们也乐意在摊头挂一盏红笼求个彩头。揽珍集市相比往常更加喧闹匆忙,行客摩肩接踵,谢玉台和段冷不得不侧身避过那些突然在摊贩前停下来的游人,才能在闹市中艰难穿行。


二人将将挤过一个排着长队的藕粉铺,就见几个手拿糖画的孩童迎面奔来。男童戴虎帽,女童别花簪,稚嫩嗓音此起彼伏唱着祝岁的歌谣。


“新年到,戴新帽,穿花衣,踩高跷,年里年外皆温饱,岁前岁后乐逍遥——”


那些小孩子蹦跳着路过谢玉台和段冷,仿佛完全不受汹涌人潮的桎梏一般,带着一声声欢欣的旋律,在青石板路上跑得飞快。


谢玉台忽然转头问段冷。“你觉得,此处较之雾隐镇的桐花巷,如何?”


段冷扫视着四周,斟酌了一下用词。“大同小异。”


“那是你没见过上元节的揽珍集市。小爷跟你说,那可叫一个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是要挂各色的九转琉璃盏的。还有花伞,纸糊的那种,要铺满整条长街……”


谢玉台提起上元灯会的盛况,讲得那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两只手不住比划着,恨不得当即挥斥方遒,在段冷面前作一副灯会佳节图。


他的身体不自觉向段冷那方倾斜,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从他右边袭来的那辆几乎失控的马车。


“当心!”


在汗血马的铁蹄到来之前,段冷手疾眼快地揽过了谢小皇子的腰,来了一个华丽的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才让那辆马车堪堪避过谢玉台,向着下一个倒霉鬼奔去。


谢玉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耳边只有马车疾驰而过的风声。而下一秒,他便听见不远处的菜摊被掀翻,鸡飞蛋打,骏马嘶鸣。


“是哪个不长眼的骑马?把我的菜都踢飞了!”


“臭小子别跑,跟我去报官!”


远处传来年迈摊主的谩骂,段冷在谢玉台的上方,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他许是狐狸背捋惯了,揽着谢玉台腰的那只手慢慢上移,将那人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一秒,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看路。”


说罢,便放开了谢玉台。


在贴上段冷胸腔的一瞬间,谢小皇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声急如擂鼓的心跳。


他下意识想要摸一把自己的狐耳掩饰尴尬,却抬手摸了个空,只能讪讪地说。


“噢……知道了。”


段冷看了看谢玉台,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穿过烟火拥挤的邻芳巷,来到榆杨伫立的琴台街。此处多乐坊酒肆,平整石板铺就的道路更加宽阔,游人不再如织,二人终于得以并肩而行。


临出门前,谢小皇子随手取了一件湖水蓝的绒氅披在身上,配合着内里的浅山岚素衫,一派雅秀公子之气。而段冷则是白衣黑袍,此时与谢玉台一起走在俗色交织的街巷中,竟是说不上的般配。


路人们纷纷向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谢玉台做花魁万人瞩目的日子过惯了,段冷却是有些不自在。


他偏过头,压低声音问。“还有多久到春秋殿?”


“快了,琴台街的街口就是。”


段冷打眼一望,至少还有五百米。他有些后悔出门没戴笠帽,只竖了竖衣领,拉着谢玉台一路奔跑。


两个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就这样不顾形象地在街上狂奔,引得路人不住侧目。


至一栋五层高的四方小楼门前,谢玉台忽然反手拉住段冷。


“就是这里。”


谢玉台气喘吁吁。段冷停步,抬头向上看,这座四方楼阁从匾额到屋脊都透着气派,自下而上,先是数十道光彩流转的玉阶映入眼帘,再到黄花木精雕而成的两扇仪门,最终到屋脊上栩栩如生的彩塑与六兽,每一处的繁奢都令人叹为观止。


此处两旁的门柱上没贴对联,反而有一对洋洋洒洒的行书篆刻其上。右书“世事三枕黄粱”,左书“春秋大梦一场”,顶头无横批,倒是有错金漆木的一架招牌,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春秋殿”。


见有人在殿前驻足,门口招呼的小厮便走了过来。这人的装束与一般的跑堂小二都不同,一身低调而贵气的黑缎长衫,冷肤白面,细看皮囊也属上佳之相。


“二位客官,可是赴春秋殿来寻乐的?咱这地儿入场费一吊钱,没钱恕不招待。”


大名鼎鼎的花魁竟被拦在自家青楼前面,谢玉台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但其实也不能怪这位小厮。他向来神出鬼没,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次阁内,并不是所有下人都有幸见过他的真容。


只见谢玉台唇角扬起,皮笑肉不笑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通体碧透的翡翠凤雕,亮在小厮眼前。


“小爷只是许久不来春秋殿,居然都要交钱才能入内了么?”


小厮接过来一看,顿时大惊。他没见过谢玉台,却不能没听说过这只翡翠凤雕。传闻它是老鸨最心爱的一件玉器,在十二年前的花魁之战中,以“收纳礼”赠给了拔得头筹的谢玉台。自此它变成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不说别的,仅仅这般质地的祖母绿就价值千金。


小厮立时变得尊敬起来,俯首躬身道。


“原来是谢花魁,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要不要帮您去知会妈妈一声?”


“不必了,今日我过来只是带朋友闲逛一番,用不着兴师动众。”谢玉台说。


“是。那既然是自家人,咱就不多叨扰了。您请便,祝与贵友今日玩得愉快。”


小厮让出了身后的道路,俯身恭敬请二人入内。


谢玉台刚要掠过那扇气派恢弘的仪门,一只脚都跨进了门槛,另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等等。”他拉住那小厮,“给我找个面具。”


他如果直接以真容走入,指不定会掀起什么风浪,有段冷在,还是低调些好。


小厮心领神会,转身走入阁中,半晌寻了个狐狸面具出来。谢玉台接过瞧了瞧,这一抹赤红之色倒是挺配他。


段冷却有些误会,小声问,“春秋殿的人知道你是狐狸?”


“嘘——”谢玉台赶紧打断了他,“别声张。”


他带着段冷走入花厅,粉纱飘扬的阁内,各人沉醉在各人的温柔乡里,酒盏起落之间,浪荡客空了钱袋,舞女得财甚欢,所有人的眼神都快乐而混沌。纱帘垂落的高阁中更是影影绰绰,曼妙身形投影在深红色的幕帘间,仅仅是看上一眼,就叫人意马心猿。


丝竹管弦中夹杂着污言秽语,段冷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转头对谢玉台道。


“你平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做花魁的?”


谢玉台苦笑了下,摇头道。“是也不是。这儿是春秋殿的一部分,却与小爷无关。我要是在春秋殿演舞,向来只登最里面的莲生台。这里百坛烈酒的价钱,抵不上那儿的一口茶。”


他看着段冷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上前捂住了那人双耳,以妖力传音道。


“小爷知道段大公子纯洁又清高,听不得这种烂俗调子,这便捂住你的耳朵,免得你说小爷把你带坏。”


二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一前一后行走着,但无人在意。他们就这样穿过数个纸醉金迷之地,来到莲生台所在的银月阁。


一入玉门,段冷就知此地绝不简单。殿中少见暗沉的木色,一把把交椅均以纯银镀制,酒桌是象牙雕刻而成的三足案台,四角与桌腿皆有精美而繁复的图纹,若细看去,便能发现是各大戏曲中的经典桥段。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当属楼阁正中的莲生台。台面为满月轮廓,左右两侧分别连着两个偏台,所有台面的周围均伸展出一片片怒放的莲瓣,姿态雅逸却不失恣肆。楼阁中无日月之光,而莲生台却自带一层莹润的光泽,静静地在大殿正中散发着动人心扉的清辉。


只见银月阁中对坐交谈的宾客均华服贵袍,桌案旁侍立的除了倾国倾城的女子,还有不少面容清秀的小倌儿。这些宾客有的金玉缠身富态外露,有的眉眼冷厉自带威严。


段冷心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合适的修辞——非富即贵。


此时此刻,莲生台的正台空空荡荡,倒是四个偏台各自坐着一位乐伎。其中二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另外两人手执箜篌敛目而立,相和而成的曲调诉而不扰,幽而不怨,虽只廖廖数音,却可堪比天籁。


谢玉台带着段冷来到左侧偏台前的一方象牙桌案。此处不是银月阁的正中,位置与视角都不算很好。但在四周还有空位的情况下,谢玉台还是带着段冷坐在了这里。


银月阁中的侍者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谢玉台照顾段冷的酒量,只点了最清淡的梅子酒。


“两杯寒梅沸雪,三分温。”


谢玉台将翡翠凤雕轻轻扣在桌案上,侍者见了,心下了然。


“这就为您准备。”


侍者转身离开,谢玉台瞄了一眼台上吹奏箜篌的乐伎,对段冷笑吟吟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带你坐在这里?”


段冷十分配合地摇头。


谢玉台便继续说下去。“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春秋殿,便是坐在此处。”


“当时,这偏台上立着的是吹笛的乐伶,单单一首《过重山》就将我勾得挪不开脚步。只可惜,我已有好几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


“为何?”


“连妖都有生老病死,更遑论脆弱的凡人。”谢玉台的眸中染上几分悲悯,“那乐伶几年前染了伤寒,病死了。”


段冷正在思考要不要出言安慰一下谢玉台,两杯寒梅沸雪就端了上来。


只不过并不是刚才那位侍者,而是一个姿容美艳、身形婀娜的紫衣女子。


“哟,谢花魁,好久不见。”那紫衣女子将两杯美酒一一端到二人面前,“奴家听说你难得回了春秋殿,就上赶着来问候花魁一句。”


谢玉台的唇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目光仍是冷的。


“紫烟姐姐今日这般殷勤,倒真是折煞玉台了。”


他知道这女子来凑热闹的本意,绝不是自己。


“这就是你新傍上的金主么?”果然,下一秒紫烟就勾着一双凤眼,将媚意十足的目光投向了段冷。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呐。不知郎君府上还缺不缺侍奉的人?奴家吟曲跳舞、煮饭煲汤样样精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床下都包你满意。”


那女子将手搭上段冷的交椅椅背,路过段冷身体的时候,似乎不经意撩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撩不要紧,段冷当即捕捉到了那女子腰间,一抹极其熟悉的夕岚①之色。


一枚浅粉色的缠枝纹锦面绣囊被系在柳颜腰间。这用料,这绣工,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只,世界上也再没有比段冷更熟悉它的第二个人。


他无比确定,这只绣囊正是出自他之手,当初相赠谢玉台的礼物之一。


紫烟正站在段冷这一侧,整个人屈身附在段冷所坐的交椅上。因此谢玉台并没有看见她腰间那枚惹祸的绣囊,只冷冷地驳斥道。


“紫烟姐姐,你若有这闲暇时间,还不如去外面揽活儿。十几年了,我谢玉台还没有什么能被你抢走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这一句正戳到了她的痛处。原本在谢玉台入驻春秋殿之前,十四岁的她是最有希望成为花魁的人选。然而这一场春秋大梦,都被这一个误入凡世的狐妖打破。


紫烟瞬间冷下眉眼,揶揄道。“哼,谢花魁还是那般小气。有了什么好活儿从不肯跟姐妹们分享,只乐得一个人吃到撑。”


“独食吃惯了,不好意思。”谢玉台淡然回之。


紫烟不敢对谢玉台甩脸色,只能对空气狠狠剜了一眼。“那花魁且慢慢吃吧,奴家就不奉陪了。”


说罢,她便端起置放酒盏的空木盘,扭着纤细的腰肢离开了银月阁。


紫烟走后,洗莲台上的乐曲忽然变得华丽而激昂。段冷偶然一瞥,竟然见到那吹奏箜篌的乐伶腰间,也系着一个出于他手的绣囊。


他的眼神忽然深邃下来。


悠扬曲声中,各怀心事的二人相对无言。直到一樽酒有大半杯下了肚,段冷才借着乐曲停顿的间隙向谢玉台问道。


“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香囊,你卖了多少钱一个?”


谢玉台还在回忆着十二年前他在这里听笛的场景,下意识答道。“啊……一百文钱。”


段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那些同僚,没和你讲价?”


“没啊?”谢玉台还想出于本能地应下这句话,却猛然反应过来。“什、什么同僚?”


“那紫烟身上,还有台上的乐伶,她们腰间别着的难道不是我绣的锦囊?”


谢玉台立时转头向台上瞧了一眼,那翠衫的乐伶腰间正别着一个碧色的团花纹锦囊,因为与衣衫同色,他第一眼竟然没瞧出。


谎言被那人毫不留情地当场拆穿,谢小花魁的耳根红了半片,他蔫蔫地道。


“好吧。我承认,锦囊没卖。我把它们……送给了春秋殿的伎子们。”


末了他又愤愤地补上一句。“其实我没送,是她们自己抢走的!”


段冷又问,“那荷花酥呢?”


“没吃。”


段冷忽然想起那一晚,谢玉台小心翼翼将凉拌辣子鸡夹到自己碗里,又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的模样,不自觉眼含笑意。


台上一曲奏毕,乐伶纷纷退场,谢玉台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也跟着站起了身。


“走罢,小爷带你去楼上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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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浅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