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20章 贰拾·飞声

阁内设施古朴简雅,并不是谢小皇子想象中的香艳模样。一张檀木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梅兰竹菊四君子画高挂于壁,博山炉袅袅传出淡雅的松木香。


最里侧的墙壁上,还有“格物致知”四字书法,活像某个文人墨客招待笔友的厅堂。


谢、段二人一走进来,阁内的笛声便停了。一阵窸窣声响后,一个身着翠墨色文士长衫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阁楼二层。


“稀客啊,稀客。”眉眼温和的男人缓缓走下沉木阶梯,“能来到暗飞声处者,皆是稀客。”


“先生,刚才那笛子是您吹的吗?”谢玉台单刀直入,“我们方才在街市上听到,觉得清雅如仙界之音,所以就一路寻过来了。”


“哈哈,过誉过誉,我替拙荆谢过二位。”


男人拱手笑道,“既是为曲而来的知音,那么就请上楼一叙吧。”


谢玉台与段冷踏上楼梯。木梯似乎从未承过如此重量,有些摇摇欲坠。谢小皇子走在上面,突然有些恐高,还好段冷在身后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


只见二楼的雅室内,一名身穿烟色绣蝶袄裙的女人背对他们坐在一把交椅上。她面前有一扇一尘不染的窗子,漫天的风雪正在其中缠绵。


谢玉台从未见过那样的窗。窗面并非纸糊,而是用某种冰晶琉璃锻造,几乎微不可见。它此刻框柱冬天的一角,让风与雪的漫舞就像一场盛大的即兴演出。


三人刚在雅室外驻足,端坐的女人便立刻察觉。


她将头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冷冷道。“他们是妖族?”


一个不算温和的招呼。谢玉台下意识觉得,这笛声的主人可能不欢迎他们。


只听那名男子回答。


“他们是慕曲而来的妖族,并无恶意。”他走到女人身后,揽过她的肩头。“别怕,我在呢。”


他俯身下来,在女人耳旁说了些什么,女人点了点头。随后男人又退回室外,对谢、段二人说道。


“拙荆是凡人,几年前曾被妖族所害。因此心生芥蒂,出言不善,望二位莫要见怪。”男人说着,拉过了几个圆凳,“笛曲的前半阙已过,如果二位肯赏识的话,可以一同坐下欣赏后半阙。”


这正是谢玉台求之不得的。他立时接过了老板手中的圆凳,满脸笑意道。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见段冷还无动于衷,连忙向人使眼色,段冷只好在谢玉台的挤眉弄眼中坐了下来。


老板见状,拉开了雅室门口的浅麦色纱帘。女人婀娜的背影在纱帘的遮挡中变得影影绰绰。谢玉台见她缓缓将一支碧玉笛横在唇边,对着窗外寒光,吹出第一个音节。


笛曲悠扬,如泣如诉。谢玉台闭上眼,任由笛音带他穿过溪流潺潺的幽林,落木萧萧的原野,翻越过巍峨陡峭的险山,在山巅与长风共舞。落霞染云时,他亦做了那一只孤鹜,羽尖触过长空的温度,再落于傍晚寒凉的浅滩。


笛曲将尽的低吟处,他听见过往流逝的抓不住的岁月年华。他在沉香榭中等待着命运的降临,而他始终走不出那一方屋檐。


尾音落幕,阁楼间的回响亦渐渐消弭。谢玉台睁眼,问老板。


“令妻……是否也曾经历过身陷桎梏却不得解脱的境地?”谢玉台的双眸染上一丝凉薄,“否则,又怎能吹出尾段这样的靡靡之音。”


“小先生果真是知音。”老板说道,“拙荆曾是人间乐坊的乐师,年轻时被妖兽掳到妖界,逼她日日作曲,每日晨昏皆需吹上两个时辰。若是吹得不好,便要受到严厉的对待。”


“那日,她正在山洞中为妖兽吹奏新曲。恰逢我赶着镖车路过,听出了拙荆曲调中的求援之意,于是便与镖友们合力破了妖兽的洞壁,从那粗鄙之物手中救出拙荆。”


“后来,我弃了运镖的营生,与拙荆在这荒寒之地开了‘暗飞声处’,她作曲,我制笛。虽然赚的钱没有以前多了,但日子倒也闲适清净。”


男人如今一身书生衣袍,气质文雅,当真看不出曾是干那刀口舔血的营生。


谢玉台感慨道。“由此说来,还是这玉笛将你们二人牵系到一处的。”


“是啊。多亏拙荆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用笛音求援,最终等来了我。可惜……我仍去晚了一步。”老板说到伤情处,抬臂将袖口晃过脸颊,似是抹了把泪。


“能遇见,便不算晚。”谢玉台不无艳羡地说。老板苦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老板,刚才你说你制笛?那这里……可有笛子卖?”谢玉台问道。


“小先生问这话,可真是不巧了。”男人面上露出一丝促狭,“平常时日,暗飞声处都会备有十支以上不同材质、不同形状的笛。可半月前有位顾客将店内所有的玉笛都买走了,我前几日刚刚上山取材,新的还没有做出来。”


“不过就算我店内有现成的笛子,我也是不希望小先生买下它们的。”男人顿了顿,说道。


“这是为何?”谢玉台不解。


“小先生是懂音律之人,便也应该相信,每一件乐器都有它的生命。”男人从衣襟中抽出一支墨笛,珍视地拂过笛身。“在最后一个乐孔凿落的瞬间,便是这支笛子生命伊始之时。小先生若性善,怎忍心它在惶惑不安中等待它的主人?”


“是以我店内的笛子,其实都是打样而用的。若遇见知音,便劝他们等新笛的制作。这样我也可以依照每个人不同的习性,将这笛子稍作改动,让它们更契合自己的主人。”


谢玉台听后,只觉醍醐灌顶。顿悟之余,内心还有一丝黯然。


“老板才是懂笛之人,在下自愧不如。既然如此,便是我与这乐器无缘了。我二人是羁旅者,在雾隐镇停留不了多少时日,恐怕等不了一支笛子的出生。”


谢玉台向老板与雅室内的女人各一拘礼,“今日得大师一曲,身心俱受洗涤。在下谨祝‘暗飞声处’生意不绝,财源红火。”


老板听了开怀大笑,扶起谢玉台。“相比财源广进,我更喜欢多些你这样的雅士到访。”


谢玉台拉着段冷向老板告别。二人刚踏上木阶,房间内的女人忽然站起,向门外道。


“知音慢走。”


谢小皇子出于礼节,又折返回二楼。于是他看见了,女人双眼处覆盖着厚重的白色纱绫。他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老板为何刚才说自己仍旧“去晚一步”。


但也许只有缺失一感,其他四感才能更加明晰。目虽不明,心却更加一尘不染。


就像女人面前的那扇窗子。


谢玉台怀揣着满腔五味杂陈,关上了暗飞声处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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