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9章 拾玖·寻音

直到远离戏台足有百丈,段冷才将谢玉台放下来,那张冷冽高洁面容上的神情又变得无可挑剔。而谢玉台自从被放下来,就整个人处于半神游状态。


那日婚榻上,段冷以一缕幽香将他俘获,二人做尽亲密之事。可他偏偏记不起来,段冷有没有吻过他。


这个问题在今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因为他的双唇上,从来没有传来过这样,难以描述的触感。


谢小皇子魂思出窍,一个劲闷头向前走,咣当一下撞在了段冷的后背上。


“哎哟——”


谢玉台捂着额头打眼儿一看,段冷面前的横街正有一队稚嫩孩童穿过。领头的羚羊妖举着旗帜大步流星,后头的孩童手挽着手,亦走得一身正气。


“怎么这么心不在焉的?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段冷整个人转回身,两只手轻揽谢玉台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谢玉台的目光凝聚在段冷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上,只看了一秒,便别过头去。


段冷以为他还在记恨自己方才所为,于是沉声道。


“好,我道歉。刚才是我不对,无奈之下唐突了你,还请七皇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


“谁要你的道歉!”谢玉台出言打断段冷,满心不服气。他一个纵横人间风月场十二载的花魁,被搞得像黄花大闺女一样,这可不是风流倜傥的七皇子的作风。


谢玉台骨血里的公子骄矜上头,说什么也要找回点面子,于是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本皇子的吻明码标价,一吻三千妖币,先记你账上,回去记得还。”


段冷沉思道。“我无财无势,仅有时间。就用我余生还你,如何?”


“谁要你那三个月余生!”谢玉台下意识反驳,用为数不多的算学修养在脑中做着等价交换。“一个月一千妖币,就是华胥洞的大丫鬟也没有这么值钱……”


谢玉台说完后立即感觉失言,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而段冷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他面前的横街已没有孩童的身影,段冷转身,提步前行。


谢小皇子也只得跟上。


二人沉默地走了许久,渐渐走出了这一条喧闹长街。雾隐镇没什么景色,出了街市还是街市,只是行人多少,商贩有无。谢玉台忽然想到了什么,在风雪中打破这方安静。


“喂。”


段冷在他身前几米,好像没听见。


“喂,段冷!”谢玉台抬高音量。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谢玉台三两步窜到段冷面前,神情有些促狭。“我以后,一定不随便接路上飞来的花了……害你在台上被那般羞辱,还差点……受皮肉之苦。”


谢小皇子思来想去,道歉的话他说不出口,但总要说声感谢。他们此刻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合作关系,对于一个陌生人,还是应该尽到足够的礼数。


谁料那人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之间不言谢。”


“嘶——”谢玉台觉得这人占他便宜,偏偏又没有证据,只能气得干跺脚。


正这时,风雪呼啸中忽然传来一丝清朗之音。谢玉台狐耳抖动,只一秒就被那声音掠夺了心神。


他沉心听了一会儿,问道。“段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段冷见他停步,也驻足,答道。“丝竹管弦之音。”


谢玉台闭上眼睛,任由那阙曲调将自己牵入很深的回忆之中。半晌,他睁开眼,身旁仍是段冷,面前仍是霜风呼啸的冰天雪地。


于是他说。


“段冷,你陪我去……寻个笛音吧。”


———


谢玉台最初对于音律的认识,便是出自这一脉清朗笛音。


遥记百岁以前的青丘王宫中,七皇子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偏偏他又是自负天意的“秦晋之子”,下人们管不得也碰不得。每次捅出了篓子,小谢玉台总能用那张圆润可爱的脸蛋,骗得青丘女君的垂怜与宽容。


是以不满百岁的谢玉台,顶着半人高的身量,在王宫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误打误撞时,便能去到一些“隐秘”的地方。


青丘王宫中有一处荒无人烟的所在。传说它是前两朝国师方衡的住所,当年方衡被人指控谋反后,一众亲眷皆以为此冤不白,纷纷在前庭中以死自证。后来没等到长老们的判决尘埃落地,国师府就血流成河,这桩悬案也不了了之。


后人们觉得这庭院聚妖魂、大不详,便用玉锁将此地封禁,任由庭中草木自生自灭。


那日,谢小皇子吃饱了午膳,在后花园中追赶蝴蝶。彩蝶飞舞自由自在,将谢玉台引到了这一把玉锁前。小谢玉台掂起沉重的玉锁看了半晌,就凝起妖力将其一分为二。


在他的认知里,一把玉锁还挡不住他的去路。


谢玉台推门而入,只见曾经繁华的国师府,如今已经极尽荒芜。园林无人修剪,树木的枝桠如乱草一般疯长伸展,爬满了干枯开裂的朱红墙面。


小谢玉台顺着回廊来到书房,见落满尘埃的书架上有一个稍显干净的花瓶,下意识就将其拿起。


霎那间,足下的地板忽然挪动,几经变换后,谢玉台脚下竟出现了一个暗门。


“咳咳、咳咳……这是什么地方……”


那时的谢玉台已经会读话本。话本里常常写道,在不为人知的地窖中,总是掩藏着价值连城的秘密。谢小皇子以为自己此刻就要飞黄腾达,一步三蹦地跳了下去。


谁知地窖里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放着几只沉重的铁皮箱,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谢玉台掩着鼻打开了第一个。里面静静躺着一本书籍,记载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长筒形器物,筒身凿有几个圆孔。他又将余下的皮箱一一打开,发现里面俨然放着满满的乐谱。


——于是冰雪聪明的谢小皇子就明白了,那长筒形的物件是种乐器。


他用自己的半吊子音律知识,跟着那些曲谱哼唱了几段,觉得甚是好听,于是将挑了几本塞入袖中,偷偷带出了庭院。


回到沉香榭后,谢玉台用两个飞吻贿赂了宫中的泥瓦匠,让其秘密铸造了一个长约一尺的细圆筒,自己又依照书籍上的图画,将筒身凿出大小不一的七个孔,终于造出了古籍中的这一种乐器。


乐器做好的那天,谢小皇子迫不及待地将它横在唇边。他的手指按下去,圆筒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虽无章法,却格外清脆悠扬。


与青丘素来奉行的“铜锣鼓乐”不同,谢玉台觉得,这支奇妙的圆筒里才有真正的音律。


“乳娘——乳娘——”


他满心欢喜地拿着圆筒,向最信任的乳娘炫耀自己突飞猛进的音乐素养。谁知乳娘竟然大惊失色,扑过来就要与他争抢手中事物。


“小皇子,这东西你可玩不得!”


陶制的细圆筒脆弱易碎,抵不过二人奋力撕扯,终是在你拉我拽中一分为二。


谢玉台大哭出声。但这并不是他惯用的博人怜爱的招数,而是发自内心的难过。


他的哭泣引来了更多的宫人。最终,那名“犯事”的乳娘与谢玉台一同被带到了青丘女君面前,接受来自王权的审判。


那是谢小皇子第一次,看见女君对他冷下脸的模样。


“那些书籍尽数烧了。方衡府上的暗窖,即刻安排匠人填平。七皇子禁足沉香榭三月,外人皆不得探访。”


谢玉台不懂,在华胥洞中哭的撕心裂肺。


他知道,那并不只是几本书籍,更是他对于音乐最初的喜爱。


“为什么——君上?”他涕泪涟涟地问女君。“您连一只坠入魔道的花妖都不忍心杀死。为何却容不下这些不沾妖邪的死物?”


“你会明白的。”女君背过身,对他说。


被官兵押回沉香榭后,谢玉台才知道那一种乐器名为“笛”,是青丘封禁了万年之物。这种乐器,与青丘历史上一名篡权夺位的君主相互捆绑,都是坐于华胥王位之人的禁忌。


谢小皇子在沉香榭中遍翻经书,寻找那一段鲜少被人提起的过往。


那是青丘历史上唯一一名篡权夺位的君主。他杀君弑师,用尽常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登上王位,因名字中带有“笛”字,而下令焚毁青丘境内的所有笛类乐器,连同它们的乐谱一并销毁。


那时的青丘人民酷爱笛乐,一时间哀嚎遍野,大臣纷纷上书,谏言君主撤回此令。然而嚣张跋扈的君主怎能忍受子民在大街小巷公然地吹“他”,遂下令抗旨者斩,又在青丘中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他打击笛乐,奉行鼓乐,最终用自己的铁血手腕,让“笛”这东西在青丘彻底消失匿迹。


这名残暴的青丘君主共统治了青丘一千五百年。这期间,他豪取无度,尽失民心,青丘十六位长老得以架空君主,最终让君主一位成了虚职。


他死后,君主之位行世袭制,便传给了他的儿子,一直延续至今。因此,这万年间的君主之位,若往前追溯,都是流于这么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


但君主们毕竟得尊重先祖。于是笛子这种乐器在青丘被封禁了万余年,子民皆不得舞弄。


谢玉台在沉香榭憋闷了三个月,痛定思痛。表面认罪伏法,实则卧薪尝胆。他早已想好应对之策。既然青丘容不下笛乐,总有地方能容。


于是,禁足之期结束,谢小皇子前脚踏出沉香榭,后脚就迈入了人间。


人间丝竹管弦无乐不作,琴萧琵琶百音争鸣。谢玉台挑了个乐声最盛的地方,走了进去。


——这地儿正是春秋殿。


谢玉台搁桌上一两黄金,不要莺莺燕燕、亦不要烈酒珍馐。他只要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好让他能辨别出一众乐器中的笛声。


老鸨见来了个好伺候的金主,忙堆着笑上前。


“敢问咱是哪家的公子呀?留个名姓,好让老身吩咐底下人,以后给公子留个好位置。”


“城南,谢家。”谢玉台随口答道。“你们这儿,每天都有笛乐表演么?”他一指戏台。


“有的。有的。只要这天不塌,咱春秋殿的歌舞就不会停。”老鸨好言应道。


“好。”谢玉台说道,甩在桌上一兜黄金。“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房是哪间?我包了。”


谢玉台一听就是十二年,不夜阁再也没有迎来第二个主人。


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成了花魁,由客变成主,却依然热爱这里的丝竹管弦之声。


谢玉台曾在人间的教坊司买过两支上好的和田玉笛,极其珍爱地藏于春秋殿。回青丘待了三日,再回到不夜阁中,上了锁的木匣就空了。


“妈妈,你有没有见到我放在桃木方匣里的两支玉笛?”


“嗨呀,谢花魁,我忘记给你报喜了!”老鸨兴高采烈地推开花门,手指上多出来的大金戒指极其醒目。“前些日子春秋殿办拍卖,你不知道你那两支玉笛卖了多高的价格!陈家和郑家两位公子为了抢它,都快争得头破血流了!”


“他们二人意气用事,获利的就是咱家。你看妈妈给你挑的黄金弥勒佛,喜欢吗?价值连城的哎!”老鸨指着颈前一尊大金佛,语罢就要解下来戴在谢玉台的脖子上。


谢玉台瞧着那金子折射出来的艳光,只觉头皮发麻。


他不能接受,自己珍视的清雅之物,因几两俗财就被贩卖,成为了纨绔子弟手中轻贱的玩物。


此事过后,谢小皇子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就算再买一百支玉笛,也会被老鸨当作谋财的工具,转手倒卖出去。


便只当笛子这东西与自己无缘,不再想要拥有,远观而不亵玩。


但仍然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欢。


———


谢玉台从冗余的陈年旧事中抽身出来,他和段冷已经走到暗巷尽头。一间二层高的阁楼是此地唯一亮灯的所在。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无字的匾额下方,只有门把手上篆刻着四个瘦金小字“暗飞声处”。其隐秘程度,似乎在考验着到访者的眼力。


“这地儿……靠谱么?”段冷环视了一圈,周围荒无人烟,只有几座矮房,漏瓦的屋檐下缀满冰棱。再回首来路,厚厚的积雪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连寻食的麻雀都不见。


他正担心此处是魅妖布下的幻境,然而谢小皇子却会错了意。


“嗨,能有什么不靠谱的?”谢玉台满不在乎道,“小爷在春秋殿都是常客,还怕这等勾栏瓦肆?”那语气颇有些骄傲。


“别犹豫了,小爷保护你。”谢玉台媚骨上身,冲段冷送了个秋水眼波,直接推门而入。


段冷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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