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撞击让萧亦行耳边嗡嗡作响，迟钝的剧痛侵袭神经，半晌才听清北桓说出的话。
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卷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萧亦行反手握住北桓的手臂，猛然发力将他推开数步。他的面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血色，眼眸却一点一点透出冰冷森然的光芒。
“那日傍晚你到过竹舍，劝我用楚杭的魂魄换回顾衍之，我拒绝了。所以你抹掉了我这段记忆，还在楚杭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激他与我反目？”
北桓嘴角挑过一抹讥讽的微笑，“你终于想起来了。”
“但是楚杭中冰凌花之毒已久，所以你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无论我答应与否，你都有对策。”
“这倒不是。”北桓缓缓开口：“他的修为日渐精进，我给他服用冰凌花，不过是更易拿捏住他罢了。因为我从没想到，你居然会拒绝。”
“亦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色沉了下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执着、坚强，每一步的成长都超出了我的期待与想象。衍之身陨后，你想离开碧云天这个伤心之地，我也同意了。我本以为你会想尽办法救出他的元神，可万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说真的，我都替衍之寒心。”
北桓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字字锥心，故意插进萧亦行的五脏六腑，想要把他捅个对穿。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笑意，一种隐秘的、报复的快感。他一直都很欣赏萧亦行，可越是欣赏，越是不能容忍他的背叛。
这种情绪很隐晦。
他在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本以为萧亦行能理解他，可对方已然了却前尘，生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凭你也配提顾衍之！”萧亦行瞬间被激怒，原本清冷的气质倏忽间变得狠厉起来。
听松阁咒文遍布，他被封了内力，但并不影响身手。幽暗狭小的密室中，萧亦行身形如电，带起的劲风将烛火忽地一声熄灭，向北桓左肩直击而去。
北桓轻嗤一声点地后掠，抽出折扇点在他手腕上，轻松化解了这一击。
萧亦行丝毫没有收手之意，立刻反手握住扇骨向身侧一拉，同时一掌拍向北桓后心。
那扇骨乃玄铁所铸、锋锐无比，边缘在密室幽暗的墙壁上划出数道火星。萧亦行徒手握住扇骨的刹那，北桓一怔，瞬间松开折扇，俯身避开了身后的掌风。
与接前一招时的冷嘲不同，北桓此刻的神情渐渐紧绷起来。
他有点后悔方才的挑衅之语。他要拿下萧亦行并不难，但要顾及这副身体，毫发无伤的拿下萧亦行，几乎不可能。
掌心被锋利的扇骨割出深深的裂口，萧亦行扔掉被血液浸透的折扇，猛然一拳紧贴北桓面门而过。
破空之声在逼仄的空间内呼啸而来，他身手奇快，如行云流水，短短几息之间已与北桓过了数十招，差一点锁住对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北桓动用内力震开他的攻击，将萧亦行狠狠甩向坚硬的墙面，肩胛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忽地一阵风拂过，密室内灯火通明。
北桓呼吸略沉，似是忍了又忍，才沉声道：“你疯够了没有？”
萧亦行冷笑一声，用力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来。掌心的血液擦在面颊上，混合着灰尘与汗水，让他惨白的面容增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张力。
“这句话应该我问。”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有些微哑，“你究竟疯够了没有？”
“往事不可追，你所谓的执着，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偏执而已。”
“无论是顾衍之，还是墨闻，他们都是为了拯救苍生才以身殉道。五行封印一旦打开，所有的牺牲都将毁于一旦。”
他倚着冰冷的墙壁坐起身，仰起头向北桓的方向略微一偏。“即使有一天你们能重逢，满手血腥的你，真的还能再面对他吗？”
明明灭灭的光影在凤眸中流动，一瞬间，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人交织重叠。
“北桓，住手吧。”
沉默在狭小的一方空间内逡巡徘徊，久到时间都快停止，桎梏回忆，湮没未来。
北桓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太迟了，一切早已无法回头，我只能赌上所有。”
烛火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很长，走出密室时北桓脚步微顿，转头道：“三日后，我会让你和纪颖舟见一面。你在这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了。”
整整两日，北桓都没再踏入过听松阁。
萧亦行内力被封，无法辟谷，一日三餐和疗伤的药物都由一个面生的弟子按时送来。
起先北桓还有些担心他会做出不吃不喝、拒绝治疗那一套，但弟子禀报萧亦行饮食如常，伤势也在渐渐恢复。他便明白了，这是养精蓄锐，不愿服输。
第三日夜幕降临之时，阁楼的大门再次打开。
这一回进来的人，步履沉稳有力。
萧亦行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道：“你该践守诺言，带我去见纪师尊了吧？”
一条黑色的缎带扔到他眼前，北桓向他伸出了手。
萧亦行毫不犹豫地拿起缎带蒙住了眼睛，无视北桓伸手的动作，直接道：“带路吧。”
他的感官十分敏锐，即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也可以辨别脚步声与方位。
北桓也没有勉强，稍稍放慢了速度，与他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关押纪颖舟的地方十分隐秘。萧亦行对琅琊阁的地形极为熟悉，但这个地方还从未来过。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牢，在两人踏入石阶的刹那，头顶的石板轰然合拢封死。
萧亦行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的霉味。衣衫上沾染的温热气息，在进入地牢的那一刻就彻底冷透了。
他走过狭窄幽暗的通道，直到尽头传来一声长长的，拖着尾音的开门声，才站定了脚步。
“你进去吧。”北桓轻推了他一把，将门半阖起来。
萧亦行解下缎带的手指都有点发颤，他刚想唤一声师尊，可话到嘴边就被眼前一幕生生哽了回去。
阴冷的地牢中央，一人赫然被四条铁链拴住，宽大的袍袖下，吊起的双手骨瘦如柴。
记忆中的三千青丝已成霜雪。
那人以跪坐的姿势被牢牢束缚住，头无力地垂落着，在满头银发的遮盖下看不清脸庞，甚至不知死活。
萧亦行一瞬间呼吸都停窒了，他强忍下满腔的悲愤与心痛，快步走上前跪了下来，唤道：“纪师尊？”
年华老去的面容上平静无波，只有微弱的呼吸才证明他还活着。
萧亦行已经眼眶通红，颤抖着捧起他的脸，又唤了一句，“纪师尊…对不起，我来迟了。”
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地，他喉头哽咽，酸涩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人终于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纪颖舟面容瘦削憔悴，眼窝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昔日丰神俊朗的容颜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许久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萧亦行身上。
“亦行…你是亦行？”他仔细辨认着，却能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我”，萧亦行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又是一阵揪痛。
长期的黑暗让纪颖舟目力严重退化，但听到萧亦行的声音，他失神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光彩。
他从云端坠落失去一切，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一辈子收过的两个徒弟，一个因他而死，另一个伤心出走，是他心中无法解开的痛。
整整二十三年了，他最担心、最愧疚的就是萧亦行。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担忧、挂念都在一瞬间落了地。
纪颖舟欣慰不已，他看不清楚，只想用手摸一摸，确认他的小徒弟安然无恙。
可双手在半空就被狠狠扯住，铁链冰冷的声响回荡在地牢之中，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纪颖舟面色陡变，急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北桓他…”
“师尊放心，我是潜进来的，没有人发现。”萧亦行赶紧安抚道。
“这里守卫森严，你快走吧。你既然离开了琅琊阁，就别再回来了。”纪颖舟艰难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师尊，我找了你很久，却不知道你竟然被北桓一直关在这里。你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再等一等，好不好？”萧亦行此刻心绪难抑，几乎泣不成声。
“不”，纪颖舟打断他的话，“都怪我当年没有看清北桓，自食恶果。我已经害了阿衍，不能再拖累你了。亦行，我失了修为、命数已定，但你还年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听为师的话，你快走吧。”
萧亦行握住了他冰冷的手，缓缓道：“师尊，阿衍他留下了一缕元魂转世，如今也有二十岁了，我给他取名楚杭。”
“他也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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