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特许的人立刻撒起娇来，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已经“亦行、亦行”唤得身边人耳朵嗡嗡作响。
再好的性子也经不住这般磋磨，萧亦行一副薄面从微微发红被喊到拉下脸来，几番劝说无果后，干脆伸出手指在楚杭唇边轻轻一点。
一道禁言咒落下，把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吞了下去。
楚杭急得呜咽一声，茫然的眸子里渐渐泛上一丝委屈。
萧亦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翻了个身道：“不早了，快些睡吧。”
半晌身后没有动静。
萧亦行睡意上头，眼皮打架，可心里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熬着困意等了一会儿，身边的人还是没有动弹半分，他终于忍不住又转过身来。
楚杭维持着仰面躺着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烛火微弱的光泽顺着他的侧脸流动着，随着紧绷的下颚线收进脖颈，萧亦行的视线顺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扫过，最终落在他微动的喉结上。
那是恐惧，隐忍，压抑。
萧亦行立刻反应了过来，禁言咒不过是他随手一捏的玩笑而已，放在以往那自是无碍。可如今楚杭的眼睛看不见，声音也发不出，与这世界唯一的交流都被剥夺隔绝。
望不见头的黑暗与无声将他瞬间吞没。
萧亦行懊恼自己的粗心，赶紧解开禁言咒，安抚道：“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好不好？”
楚杭眼睫微颤，把额头抵在萧亦行脖颈间，静默了片刻才把头抬起来，挤出一丝笑意：“别这样，我会不习惯的。”
“好了”，萧亦行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快子时了，睡吧。”
楚杭闻言却忽然起身，垂眸道：“你先睡吧，我去打坐调息一会儿。”
“你才出关不久，修行不急于这一时。”萧亦行拉住他的手腕，“劳逸结合，总是必要的。”
楚杭下床的动作微微一顿，还是坚持道：“我知道，一会儿就好，你先睡。”
借着朦胧的烛光望去，他的眼下有些乌青，脸上也难掩疲倦之色。萧亦行心下明白了几分，不由声音发紧：“你实话告诉我，你有多久没睡了？是不是出关之后，这两日都没有睡过？”
楚杭没有吭声。
萧亦行继续道：“打坐调息只可放松身体，元神依然得不到彻底休息，你不是不懂。难道…”他的心中陡然浮现一个猜测，“是戾气的影响？”
同住一屋，楚杭也瞒不下去，只能如实道：“我若睡着，元神休眠之时，戾气就会失去控制。不过我已经入了金丹之境，一段时日不休息也没有大碍。”
“荒唐”，萧亦行打断他的话，“梼杌所化的戾气非短期能根除，一日不除你一日不睡，若是要几个月甚至几年，你也耗得起吗？”
他沉声道：“我就在这，你安心睡罢。”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如今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萧亦行的语气不容置疑，一道安神咒点入楚杭的眉心。舒缓的灵流如水般没入识海，在愈发强烈的困倦中，他渐渐阖上眼眸。
楚杭无意识地将整个人往萧亦行怀里拱了拱，嗅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松木气息，终于安然入睡。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琅琊阁与萧亦行重逢的那一天。
白雪皑皑、暗香浮动下，萧亦行素不染尘，一双如同秋水的眸子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俯身为自己拂去霜雪，柔声道：“阿杭，好久不见。”
飘零的心在这一刻温柔的笑颜中找到了归宿，他声音哽咽，喃喃道：“师尊，真的是你。我…好想你。”
清浅的凤眸带着宠溺，萧亦行揽过他的脊背将他带入怀里，“这两年过得好吗？我也很挂念你。”
楚杭动情地拥着他，恨不能把这朝思暮想的人融进骨血，他被这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激动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匆忙间抬起头来，想要仔细看清这张容颜，可转瞬之间，一片刺目的血红色映入眼帘。
萧亦行忽然收敛了笑容，垂眸怔愣地望着胸前笔直刺入的长剑，温热的血液倒流着，从胸口蔓延到雪地里。
“不，不是的…”楚杭瞳孔骤缩，猛然抽回自己握着剑柄的手，脸色在瞬间因惊恐变得扭曲。
随着长剑抽出，鲜血瞬间喷溅到脸颊上。猩红滚烫的血液模糊了视线中那张错愕的面容，楚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浑身气血直直冲向头顶，让他绝望地嘶吼出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师尊！”
萧亦行并未敢睡沉，听到身边人喊叫出声，他骤然一惊，立刻拍了拍楚杭的面颊，“醒醒。”
楚杭完全陷入了梦靥之中，他紧紧拽着被角，整个人以一种防御性的姿势蜷缩起来，额头已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杭，快醒醒。”萧亦行又唤一声。
一股黑色的戾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缠上了楚杭的脖颈和四肢，在这股积蓄了千年的力量拉扯下，他的意识开始撕裂扭曲，记忆被凌乱地拼接在一起，断断续续又光怪陆离，压得他喘不过气。
萧亦行把屋中烛火尽数点燃，灯火通明之下，他终于完全看清了楚杭的样子。
裸露在外的经脉已隐约呈现青黑色，脖颈和额角的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搏动得厉害，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口中喃喃自语却又听不真切。
随着梦境越陷越深，前世今生的片段齐齐涌上识海。黄泉地狱、尸山血海中，浓黑如墨的冥河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吞没，可怖的吸力将他拖拽向河水深处，他动弹不得、挣扎不能，在几欲窒息的困境中渐渐下沉。
戾气如千丝万缕越缠越紧，床榻上的楚杭脸色涨红，喉咙间发出嘶哑的喘息声，身体也禁不住抽搐起来。
戾气的可怖之处就在于不是外伤，无法用灵力祛除。那是陷入神识之内的，能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最残忍的一面放大无数倍，刻入骨髓的东西。意志再坚定，修为再高强的人，也难言不会失控，何况一个只有二十岁的人。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却又经历了太多。
体内的金丹在戾气冲击之下开启了自我防御机制，识海中青色的光芒与戾气激烈地缠斗起来。楚杭浑身被汗水浸透，扼住脖颈的窒息感让他在挣扎中把嘴唇咬破，渗出血来。
萧亦行眼疾手快地掰开他紧咬的唇齿，将手指抵在他的贝齿之间，阻止他再咬伤自己。
可他能做的又实在有限。萧亦行轻轻揽着楚杭，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上去平静一些，一遍又一遍，在他耳畔轻声安抚着。
“别怕，我在这儿。”
“一场梦而已，醒来就好了。”
被温柔的话语和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混乱不堪的识海渐渐被这股令人安心的力量抚平，楚杭紧绷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牙关一松，忽然有股甜腻微腥的味道流入口中，楚杭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在朦朦胧胧的光晕中回过神来。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抹了抹湿漉漉的唇角，迟疑道：“是血？”
萧亦行已然抽回手，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你方才做噩梦咬伤了自己，现在没事了。”
茶水用灵力温过了，入口温度适宜，楚杭刚才出了不少汗，那种混沌窒息的感觉还心有余悸。他仰头咕嘟几口水下肚，才平复了喘息。
他的神情有些沮丧，垂着脑袋将下巴抵在萧亦行肩头，嗓音微哑道：“吵着你了吧。”
“无妨。”萧亦行反手替他理了理粘在额前的碎发，望了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夜色，“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暮春的雨，零零落落下了一夜。
后半夜，楚杭总算睡得安稳了，另一个人却听雨到了天明。
一连数日过去，萧亦行几乎折腾得筋疲力尽。叶无尘接连换了两副安神的方子，也仅仅能让楚杭安生一两个时辰罢了。
到了第五日夜里，萧亦行实在困倦至极，浅眠终于渐渐变成了沉睡。黎明时分他恍然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往床的里侧一探，却摸到一片毫无温度的被褥。
楚杭待身边人睡熟之后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在屋外枯坐了一夜。
他竭力抵制着困倦的上涌，生怕自己不小心睡着又失控起来。直到微曦的晨光缓缓映入瞳孔，眼前的世界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之后，他才抵不住汹涌的困意，眼皮微微阖起。
半梦半醒之间，身体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去。
萧亦行不知何时已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一轮旭日缓缓东升，金色的光芒喷涌而出，远处山峦苍翠如染。
许是感受到这光亮的缘故，楚杭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地将脸往那熟悉的肩窝里埋去。
萧亦行抬手替他遮住直射而来的光芒，思绪恍然被拉回到两年前那艘破晓而行的灵舟上，漫天红云犹在眼前。
一样温热的气息，一样恬静的睡颜。
脚下云海翻腾，耳畔清风簌簌。
许是那时，已经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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