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楚杭刹那间身体一绷，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师尊，我无碍。”
这反应并不出乎意料。执念成魔，任谁都是心中最隐秘之事，虽然两人对此心照不宣，可知道归知道，与剥光了，剖开了，直白地显露于人前还是截然不同。
萧亦行本不欲强人所难，可眼下情形步步紧逼。若楚杭的状态再被有心人抓住利用，怕是后果难料。
他尽量放缓语气，柔声哄道：“阿杭，你的心魔不说我也知道，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楚杭仍然保持着与他一步之遥的距离，脸色难看，思忖半晌又拒绝道：“师尊，我定会控制自己，还是算了吧。”
他被骤然一激，心绪翻涌得厉害，说话之间眼瞳已微微泛红，内心的搅动扰得周身不自觉地带起一阵罡风。
萧亦行不再犹豫，果断攥住楚杭的手腕，拉着他往灵舟内舱走去。他这一握用上了束缚之力，任楚杭再不情愿，也被扯住无法脱身，只能被动地跟进了内舱。
舱内狭小昏暗，楚杭刚刚踏入，就见一道光芒闪过，萧亦行甩出一道结界把船舱死死封住，让他退无可退。
楚杭心中一惊，手中火诀还未点燃，就被萧亦行一把摁下。清冷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阿杭，放松一点，让我进入你的心境。”
入心境与入识海有相似之处，却并不完全相同。对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识海是可以强行闯入的，而心境是识海中藏得最深最隐秘之处，若无主人的意愿，旁人根本无处可循。
萧亦行深知此事不可强求，只得安抚地揽过楚杭僵硬的身体，低声道：“别怕，交给我。”
师尊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济世度人。可这句话却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面红耳赤，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灼热的气息在胸口冲撞。
楚杭憋得满脸通红，蓦然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人，可船舱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唯有淡淡的松木气息萦绕在他的鼻腔，温暖的怀抱渐渐收紧。
感受到楚杭的挣扎，萧亦行抚了抚他的头发，将他的额头贴在自己肩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抱在怀里，直到那副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气息也归于平稳之后，才把额头抵了上去。
在意识到神识被入侵的一瞬，楚杭猛一激灵，旋即被更紧地圈住。萧亦行的声线干净温柔，像是治愈焦躁的一剂良药，反复在楚杭耳边低语道：“别怕。”
一念之间，识海中的天地骤然打开，他的元神几乎在须臾间就进入了建木神树之内。
内里中空，混沌虚无，在空茫的背后仿若另一个世界。
萧亦行的元神在漫无边际的昏暗中摸索着，不知寻了多久。忽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声从身后传来。
他蓦然回头，光影模糊中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人，正跌跌撞撞向自己扑来，他的身后天地变色、山河碎裂，滚滚魔气与灵力冲撞交织，那人声嘶力竭，伏在地上一遍遍喊着。
起先，声音连哭带吼，并不清晰。待萧亦行更近几步后，登时感觉血冲头顶，再也挪不动分毫。
“师兄!不要去！”
“阿衍…顾衍之！你回来，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他瞬间怔在原地。四周混沌不堪，眼前的身影虚无缥缈，唯有那凄厉的喊声无孔不入，在元神中冲撞震荡，铺天卷地。
萧亦行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一时间无法反应。他知道楚杭的心魔是因自己而起，却从不知道，竟是从那一刻起，甚至在尚未转世之前，那缕元魂中就生了心魔。
一缕元魂，背负了顾衍之的留恋与亏欠，背负着自己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
他曾以为给过楚杭一次新生的机会，让他来这世间为自己好好活一遭，却浑然不知这缕元魂早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萧亦行胸口一片冰凉，他几近茫然地向前方走去。记忆的碎片如剪影般飘散，他拨开重重雾气，终于在混沌深处看见了一抹靛蓝色的身影。
楚杭形单影只，在漫天风雪中静立。似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缓缓转过身来，淡然道：“师尊，你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亦行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可眼前的人却后退一步，露出了一副空洞而悲凉的神情。
萧亦行耐心地伸出手来，轻声道：“过来。”
可楚杭却一动不动，半晌才道：“师尊，你怎么不喊我。”
“什么？”萧亦行有些诧异，可他话音刚落，楚杭身上靛蓝色的袍服就在瞬间变成了月白色。
萧亦行呼吸一窒。
“你看”，楚杭叹口气，似笑非笑道：“连你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或许我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个聊以慰藉的替代品。如今万事俱备，也终于可以把正主换回来了吧。”
“……”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亦行先是怔愣，随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
“荆楚一别，临安重逢。你给我取名楚杭，不过是想找回你的师兄。可惜我与他，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楚杭迷茫地望向寂寥天地，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散沉寂下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道：“师尊，我愿意用我的魂魄去换他。”
“你不要胡思乱想”，萧亦行上前一步，“我怎会用你去交换。”
“可是我想。”楚杭面无表情，像是自言自语：“他为你挡雷劫，为你割元神，而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仅护不了你，还伤你至深，如今连我自己…都厌弃了自己。”
清隽的面容在纷飞的大雪中逐渐模糊，但那声音却从风中清晰地传来，“师尊，你就让我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事吧。”
萧亦行蓦然涌上一阵酸涩。
楚杭的心魔不疯不狂，却远比疯狂更让人遍体生寒。他恍然发觉，原来每一次，自己的疏离和拒绝，都在不经意间把楚杭推向深渊，脚下是万劫不复。
白衣仙尊仰头望向白茫茫的飞雪，凛冽的苍凉毁天灭地，前无归处，后无来路，他在彻骨的寒冷中定定地站着，直到天地色变，景象轮转，才猛然抽回探出的神识。
楚杭意识混沌，并不知方才心境中发生的事。忽然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面颊上，他抬手抚上萧亦行的脸庞，忐忑道：“师尊，你怎么了？”
萧亦行双手发颤，一颗心疼到麻木，已全然顾不得师尊的颜面与自傲，头一次在楚杭面前泣不成声。他薄唇翕动着，字如玉碎道：“阿杭，是我不好，我早该同你说清楚。”
楚杭有些茫然，“说清楚什么？”
“往事不可追。我一再拒绝，是不想你被过往所束缚，你有你的人生，完完整整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我只愿你这一世顺从己心，可我没想到…竟让你误解至此。”
“可我…”
“没有什么可是”，萧亦行指尖聚起一束光亮，点亮了舱内的烛台。他的眸中泪光点点，郑重地看着楚杭，沉声道：“阿杭，不要离开我。”
楚杭猛然一颤，尽力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双含雨的凤眸。
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萧亦行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七个字如同一团火，霎时间点燃了他的胸腔，让冰冷的躯体渐渐回温，心脏如擂鼓一般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紧紧抱着萧亦行的后背，再三确认道：“你刚才，说什么？”
柔软的长发扑进肩头，萧亦行的声音抵在他的脖颈间，一字一字无比清晰：“阿杭，不要离开我。”
楚杭彻底愣住了。过了许久，他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然后一滴一滴，怆然泪下。
他边哭边笑，恍惚间几近疯狂。这一句话，他想了太久，等了太久，怨了太久。其实他要的从来就不多，只要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他这一生，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楚杭喜极而泣，哭得如同稚子，全身都痉挛地起伏着。
萧亦行温柔地注视着他，捧住脸颊，吻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小心，只是唇齿间轻轻地触碰，半分温柔，半分抚慰，可吻着吻着，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胸腔中仿佛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萧亦行俯身倾斜，将人放在地上，亲吻着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用极轻极缓的声音说道：“阿杭，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这世上，我什么都可以释然，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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