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室四面环墙，阴暗潮湿，内里空无一物。若门阖上了，便是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此时刚过正午，萧亦行的目光顺着洒入的微光在屋里迅速扫视了一圈，停在了角落处。
楚杭背对着他躺在地上，身体微微蜷起。
“阿杭”，萧亦行出声唤道。
然而躺着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心下一沉，快步走到楚杭身边，刚刚靠近，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就钻入鼻腔。隔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萧亦行的手摸到一片湿漉漉又黏腻的液体，是血。
他登时急了，又唤一声：“阿杭！”
这一声音量颇大，把楚杭在梦中惊地一颤，这才悠悠醒来。他睡眼朦胧地翻了个身，缓了半晌才看清来人，含糊不清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萧亦行面色阴沉，“我若不来，都不知道你伤成这样。”
“呃…”，楚杭有点摸不着头脑，讷讷道：“师尊，我伤得不重…”。
“你还想瞒着我，整个宗门都传遍了。原以为有掌门示意，他们下手也会知道轻重，怎么还弄成这样。”萧亦行眼中含怒，说罢扶起楚杭就要出去，“我会同掌门讲，这禁闭就免了。”
楚杭到此刻终于听明白了，赖在原地尴尬道：“我真没事，筋骨都没伤着，不过破了些皮肉，不打紧的。”
“那你方才…”
“我…御剑一天一夜，实在是困了，方才睡得有点沉…”
屋里沉默了一瞬。
萧亦行缓缓道：“你真没事？”
楚杭怕他担心，主动伸出腕子来，“喏，师尊不信自己瞧。”
指尖刚覆上楚杭的灵脉，就听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沉稳霸气道：“我奉萧长老之命前来，有话要问里面的人。”
萧亦行：“……”
值守弟子吞吞吐吐道：“萧长老他…正在里面。”
易星洛：“……”
萧亦行轻叹一口气，“让他进来。”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
萧亦行略略偏了偏头，“人就在这儿，有什么话你当面问吧。”
易星洛假传师尊之令被逮个正着，连忙赔笑道：“师尊…我这不是，不是听说师弟被打得不行了，心里一急才出此下策……”
楚杭困得迷糊，还维持着被萧亦行半搂在怀里的姿势，闻言身体一僵，脱口而出道：“我没有不行。”
其他三人：“……”
楚杭刚说完话就被自己的唐突冒失激清醒了，赶紧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真是越传越离谱。”
他起身的动作太猛，不慎牵扯到背后伤口，霎时一阵抽痛，一瞬间扭曲而痛苦的神色一览无余。萧亦行叹口气：“好了，别逞强了。这禁室阴冷，虽是皮外伤也得用药压一压。”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青色玉瓶，塞子刚起开，一股幽淡的异香就四散开来。
“玄天凝血膏？”楚杭使劲儿一嗅，忙拒绝道：“不行不行，这药功效太强。我这点小伤若是抹了，明儿就连痕迹都没了，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萧亦行蹙眉。
楚杭伸长脖子望向站在易星洛身后之人，“屿白，把你身上的药给我。”
江屿白早年间行走江湖挨过不少揍，至今都有随身带药的习惯，闻言果真拿出一小罐膏药，低声道：“我这就是普通的金创药。”
“要的就是普通，能止血就行。”楚杭旋即往地上一趴，“那就有劳江师弟了。”
两年不见，他对江屿白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萧亦行心道这样也好，他缓缓起身， “既然你没什么事，我和星洛就先走了。屿白，你留下照顾一二。”
八十戒鞭下去，楚杭那一身弟子服已经不能用破烂来形容，几乎是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江屿白脱下自己的外袍放在旁边，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堆破布剥了，刚蘸了点药膏就听楚杭说了一句：“屿白，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身后的人微微一怔，半晌没有出声。他向来言语不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没事，你和师尊，回来就好。”
“你都不问问我怎么回事吗？”楚杭将双肘垫在下颚处，侧过脸来。
“不论是走火入魔，还是其他原因，总之我知道，伤害师尊绝不是你的本意。”江屿白垂着眸，用力均匀地将药膏仔细涂抹在背后伤口上。
楚杭闻言不由笑了，“师尊同我说，你这两年性子柔和了不少，我原本还不全信，看来竟是真的。”
“倒是师兄你的性子，与原来不太一样了。”江屿白继续道，“不过这也正常，一人在外无依无靠之时，心境总归是不同的。”
“这么说来，看来你这两年在碧云天过得不错。”楚杭有心逗他，“你以前见到师尊就跟耗子见到猫似的，如今不怕了？”
江屿白面上有些挂不住，“陈年旧事，师兄还拿来说笑。以前我总觉得师尊是迫于无奈才收我为徒，心里慌得很，可后来时日一久，才明白师尊对我并无芥蒂，待我也是悉心教导。只是师兄…”
“嗯？”楚杭披上江屿白给的外袍，示意他说下去。
“师尊待你，终归是不同的。你走的那两年，师尊闭关了七次，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石室修行。出关之后也是一反常态，甚至亲自去指导初阶弟子们早课、练功，很多人都说他性子变了。但我明白，他是不愿意，也不能歇下来。”
江屿白的话低沉平缓，听得楚杭鼻尖发酸。
“所以…师兄，尽管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你与师尊还是解开心结为好。”
楚杭噤声片刻，喃喃道：“这事，我解不开。”
“什么？”江屿白有些诧异。
楚杭又一字字道：“所以，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弥补。”
……
萧亦行平安归来，是碧云天的大事。陆隐南对庆贺晚宴看得十分重要，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几乎都亲自过问。宴会开场不久，他就代表宗门，提议全场举杯庆祝。
“掌门还真看重萧长老。”
“那可不，听说本来门派都快没落了，若不是请到萧长老、叶长老他们，还不知是何情形呢，能不小心供着吗？”
如此隆重的礼遇引得席间一些弟子开始窃窃私语。
萧亦行倏忽间起身，双手举杯向陆隐南行了一礼，正声道：“二十年前，萧某身受重伤之时，幸得陆掌门出手相救。因缘际会之下，我加入碧云天，又蒙掌门信任忝居护宗长老之位。陆掌门于我而言，既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情，萧某感激不尽。这一杯，我敬掌门。”
说罢，他一饮而尽，留下一片哗然。
众人只知萧亦行加入碧云天，是受陆隐南之邀，却从不知他俩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这事瞒得极深，陆隐南没有告知过旁人，这么些年来顶着破落掌门的嘲讽之声，也从没有给自己辩解过一句。
二十年前，萧亦行以凡人之身闯入冥界，亲自护送那缕魂魄轮回转世，几乎伤得体无完肤。若不是恰巧被陆隐南所救，这世上恐怕早就没他这个人了。
可陆隐南从未以恩人自居，今日萧亦行当众道出，倒是着实吓了他一跳。
“亦行过谦了，得你加入乃碧云天上下的幸事。今日之宴，你是主角，提那些旧事作甚。”他接着岔开话题，“对了，星洛这小子点子多，非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快拿出来，让大家也瞧一瞧。”
易星洛笑道：“请各位移步殿前一观。”
萧亦行刚踏出宗门大殿，原本漆黑的苍穹忽然化出一道绚烂的银河，如清辉洒落，裹挟星辰云月，慢慢铺开画卷。
正当众人惊叹之际，一抹金色的光点渐渐浮现在流动的银河之上，待看清后，一人出声道：“金莲，是祈福用的金莲灯。”
“河灯怎会飘在空中？”有人不解道。
“快看，不只一朵。”
两朵、三朵……恍然间，数不清的河灯出现在银河之中，莲心光焰灼灼，金色的光芒汇聚成流，把黑夜照亮如同白昼。
灯火长明，皆为一愿。漫天震撼之景如星火坠入人间，带着滚烫的烙印，一眼入心，萧亦行的胸腔霎时间升腾起一股温热。
千盏莲灯绽放，如游鱼在水，又如繁星在天，如梦似幻。
“这是…幻境？”萧亦行终于开口。
“不”，易星洛侧过身，“这些祈福的莲灯都是真的，现在就漂在后山灵溪中。而这天上所见，乃是溪中倒影，是用灵力幻化而成的海市蜃楼。”
熠熠光辉照亮长夜，将心中的阴霾一点一点融化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的璀璨之光终于渐渐散去，敛入那漆黑的凤眸之中。
一朵九瓣金莲自空中缓缓落下，在氤氲的光焰中飘到萧亦行眼前。他伸手托住那团光华，一股温暖的，和煦的，缱绻的灵力顺着掌心流向经脉。
光晕消失之际，手中莲花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桂枝。细细的枝干上，花若繁星、绿如点翠，一缕幽香沁人心脾。
萧亦行凝视着手中的花枝，眸中温柔如水，低声道：“阿杭，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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