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茅房里有鬼这事,没有几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府学旁马老太商铺的恭桶都脱销了,乐得她是合不拢嘴,赶忙和西市的鲍木匠又订了五十只。

  她豪气的加了半成银两,就一句话要求,要快,非常快!

  理所当然的,这事将训导们都惊动了。

  几位训导聚在一起。

  “荒谬!”

  “是啊,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不记得了?”

  “查,给我好好查,看看都是谁在府学里散步谣言,搅动府学一片风云,查到了给我狠狠处置。”

  “……”

  几位训导一查,很快就抓到了源头,他们发现闹鬼这话就是从时秀才一行人口中说出的。

  孔训导当下就将那几人拎到学堂前的空地上,他拿着戒尺,大声的呵斥时秀才等人。

  今日有课,学堂里学子很多,大家伙瞧见了这番动静,纷纷丢了手中的书,站在廊间探头看。

  宋延年也被白良宽拉了出来,两人站的位置比较靠前,视野还挺空旷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日替伍秀才帮腔威胁他的时秀才。

  唔,山根下陷,福德官禄两宫暗淡,霉运缠身,灾祸连连,甚好甚好。

  宋延年心满意足了。

  旁边,白良宽也觉得解气,他指着一个稍微高一点的秀才,对宋延年道。

  “那就是庞秀才,那天他骂我骂的可难听了。”

  宋延年点头,“传言中屁股最白的那个。”

  白良宽惊奇的看了宋延年一眼,这延年兄有点损啊。

  宋延年冲白良宽笑了一下,“白兄看我干嘛,看前面啊。”

  白良宽,“哦?噢!”

  他见宋延年笑得纯良,心道,延年兄说的也没错,现在庞秀才的脸面就是他的白屁股了。

  两人继续将视线投向前方的空地。

  ……

  这么多人盯着看,还时不时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一时间,时秀才等人觉得全府学的人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

  没脸极了!

  一个个将脸埋进胸前,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

  孔训导见状冷哼了一声。

  “这时候又要脸了?”

  他是所有训导中最年轻的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但他也是最不留情面的那个。

  他半点不给这几个秀才公留脸面,劈头就是一顿臭骂。

  “你们这些茅坑里题诗的家伙,哪里有鬼,鬼在哪里?一天天的不好好做功课,尽知道在府学里胡咧咧。”

  府学里众学子拿袖子掩面笑,这孔训导还是老样子,臭秀才就臭秀才,还拐弯的骂人,不愧是孔思文。

  孔训导继续:“你以为府学是什么地方,是你们乡下地头吗?一个个比长舌妇人还要多嘴,要是不想读书,就都给我滚回去。”

  “……”

  时秀才等人被喷的满头都是口水,各个都不敢抬头。

  孔训导骂完后大气不喘一个,他拿着戒尺,巡视似的在众人前面踱步,一双眼似鹰眼一般,直把几个秀才公看得不敢吭声。

  孔训导:“伍秀才呢?”

  这些秀才平日都跟伍秀才后头,一个个就像狗腿子跟屁虫一样,都是府学里的蛀虫。

  今天这事,定然有这伍秀才在后头推波助澜,中尉家公子怎么了?他今天还就得治一治他。

  连府学里闹鬼这等话都敢瞎编瞎传!简直无法无天了!

  时秀才几人互相看了看,他们从彼此眼里看出了惊惧,却谁都没有吭声。

  孔训导指着最前头这个,“你说!”

  被点到名的庞秀才心里叫苦不迭,他结结巴巴道。

  “不,不知道啊,我们也不知道,都好多天没看到他了。”

  孔训导抱肘,他不相信这话,私心里以为这些人替伍秀才遮掩,他冷哼了一声。

  “你们不是他的狗腿子吗,整天形影不离的,怎么会不知道。”

  狗腿子这话一出,杀伤力巨大,原本埋头的几人蹭的将头抬了起来。

  都是秀才,在乡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哪里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尤其还是在这么多同窗面前,他们还做不做人了?

  就是训导也不行!

  时秀才捏紧拳头,眼里好似要喷火。

  “孔训导,我等敬你是训导,但你这话侮辱人了。”

  孔训导嗤笑,他将戒尺打在自个儿手上。

  “早干嘛去了,现在给我整这一出血性。”

  他伸出手指一个个指过去,“你,上次岁考四等,文理有瑕,你,五等文理荒谬……”

  被他指过的人又低下了头,孔训导继续道,“还有你们的伍秀才,荒唐,一个秀才公考了个六等文理不通。”

  “你们就不会羞愧吗?”

  “一个个不思量苦读精进功课,天天人前溜须拍马,人后苦苦钻营,你不是狗腿子,谁是狗腿子!”

  “好!”

  回廊间不知哪个秀才大喊了一声好,声音响亮又中气十足,接着又有稀稀拉拉的起哄声跟着起伏。

  显然大家伙看这几人不顺眼很久了。

  孔训导一个眼神丢了过来,大家伙瞬间不敢喧哗了。

  宋延年同情白良宽:“你们训导有点凶啊。”

  还好他们班的陶训导脾气没这么暴。

  白良宽心有戚戚然。

  孔训导:“说,伍秀才在哪里?刚才唤人去他府上请了,伍府门房说他多日未曾归家。”

  时秀才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几人是真的不知道。

  那天伍秀才一脸春风得意,说碰到一个可心的美人,还在府学里好好打扮了一番,唤了苓茗给他熏了衣,敷了香粉……

  后来他们就没见过他了。

  见问不出所以然,孔训导摔了下袖子,临行前丢下一句话。

  “都好好在这里反省反省,太阳不落山,一个都不许走。”

  孔训导走后,看热闹的众人差不多也散了。

  宋延年拖着白良宽往回走。

  “走走走,没啥好看了,看他们干嘛,伤眼!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实在。”

  白良宽:……

  ……

  冬日风大,寒风吹得几个秀才直吸溜鼻涕,好不容易才熬到傍晚时分散课时候。

  庞秀才和时秀才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寝室方向走去。

  庞秀才到底胆子小一点,他停住脚步看向府学中央,那儿是府学茅房的方向。

  他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林秀才回来了。”

  毕竟,这府学几十年了,也就一个学子掉茅房里溺死了,而他们撞鬼,又恰好都是在茅房里。

  时秀才眼里闪过惊惧,他色厉内荏,“慎言!”

  他停住脚步看向其他六个人,“咱们可是发了重誓,这事要烂在肚里的。”

  他目光一转,威胁的看向旁边的庞秀才,眼里都是狠辣。

  “自己想死就去死,别连累我们。”

  冬日夜里风凉,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庞秀才只觉得自己这心里也凉的厉害。

  他对上时秀才的眼睛,心里瑟缩的紧。

  “我,我只是,唉!”

  “我哪里敢说啊!”

  时秀才放缓了语气,他环顾了众人一眼。

  “那林秀才是自己跌到茅房里的,咱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不是吗?”

  众人沉默,这倒也是没错,他们只是将林秀才揍晕了,谁也没想到,事情能够这么寸,那林秀才居然在大家伙儿走后,自己迷迷糊糊的掉到坑洞里了。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时秀才咬牙,“要怪,只能怪他自个儿太瘦了。”

  寝院很快就到了,几人散去,各自满怀心事又沉默的回了自己的屋内。

  他们虽然都安慰自己,林秀才这事和他们没关系,但做了亏心事的众人各个心里有鬼。

  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虽然训导以为他们说瞎话,但他们几人是真的遇到鬼了。

  为求心安,茅房附近陆陆续续的来了几波烧香烧纸的。

  时秀才烧了自个儿用心折的金元宝,他听香行的老板说了,这种自己诚心动手折的元宝,才能够在下头流通,元宝也值钱。

  时秀才一边烧一边念叨。

  “林兄,我们也不想的,都是伍敏杰他逼我们的,我们和你一样,也会被他胁迫的……”

  说到动情处,时秀才抽抽搭搭的掉下了眼泪。

  茅房的坑洞下,伍敏杰感受到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的粪蛆,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他愤怒的咆哮,嘶吼,却毫无作用。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这小小的粪坑里。

  臭不可闻的粪水灌满他的口鼻,蛆虫从他的耳朵里爬过……

  他清醒的感知到这一切。

  到现在他还闹不懂,为什么好好的美人,会突然变成一个恶臭的脏鬼。

  污秽不断的往自己身上侵倒,而脏鬼却逐渐的干净整洁,那张脸有些面熟……

  困在茅坑里的伍敏杰听着来来往往来了几波人,都是跟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都向林秀才忏悔,控诉都是他伍敏杰的错。

  伍敏杰:他想起来了,那张脸是林秀才的,是卖酒酿丸子老太太家的。

  而现在,自己替了林秀才做这厕鬼?

  不~不是林秀才,是我啊,我是伍敏杰,我爹是伍中尉,谁敢欺我!

  救救我!救救我!

  留下,不要走!

  也许是怨念太过强大,这话冲击到了正在燃烧冥烛香火的时秀才。

  时秀才惊惧的跳了起来,却绊到了脚一屁股摔到地上,他惊恐的撑手倒退后爬。

  “谁,谁说话。”

  伍敏杰:“留下~留下陪我。”

  时秀才手脚并用的爬跑起来,“啊~救命救命,有鬼啊!”

  ……

  没过几天,时秀才等人就熬出了黑眼眶,凉亭里一个个面面相觑的。

  胆子最小的柳秀才一下就崩溃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去告官自首。”

  其他几人木然的看着他,大家没有制止和讲话,就连时秀才都沉默了。

  柳秀才,“太可怕,我连恭桶都不敢用了。”

  那鬼就像是认定了他,阴魂不散的,只要他上茅房,不管是恭桶还是茅厕,亦或者是露天……一定也会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来……

  柳秀才摸了摸肚子,他都已经三天没敢拉了,这下肚子鼓鼓涨涨的。

  简直满肚子的屎。

  其他人不说话,他们也差不多,时秀才更惨,他一直听到一个声音,要他下去陪它,细听还有几分像伍秀才。

  庞秀才疲惫问道:“伍兄呢,这几日可有来府学?”

  罪魁祸首可是他啊。

  众人摇头,他们有几天没见伍敏杰了,这时候谁又顾得上他。

  伍中尉的儿子又怎么样,就是王侯家的公子,对他们来说也毫无区别。

  就在这几人在凉亭里商议对策时,府学后门口也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宋延年和白良宽正在马老太的商铺里买些生活上琐碎的物品。

  白良宽探头,“怎么了这是。”

  宋延年:“是葛员外来了。”

  白良宽想了想,“对哦,这又三个月了,葛员外要来清茅房了。”

  那边,葛员外带着三个帮工,一辆载了大粪桶的驴车停在了后门处。

  葛员外指挥,“给我停好喽,阿大看好车,不要冲撞了贵人了。”

  阿大最机灵,大声应了一声,“好嘞!”

  葛员外:“走走,阿二阿三跟我来。”

  他说完,就拿起扁担将两个空的木桶担在肩头,手上捞着一个粪勺。

  他一边走,一边中气足的喊道,“人中黄,木樨香,金汁~大家让让。”

  各个学子远远看到他,就往旁边躲。

  宋延年和白良宽站在马老太铺子里,阿大粪车刚好停在铺子不远的地方。

  马老太骂骂咧咧的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她揉了揉身上的围裙,将它一把扯了下来,气势汹汹的朝阿大走去。

  阿大腆着笑,塞了个碎银过去,“叨唠了叨唠了,三月就这么一回,老太原谅则个。”

  马老太接过碎银,麻利的往兜里一塞,拉长了一张马脸,“你们可得快点啊。”

  阿大:“是是是,一定一定,我们家员外你还不知道嘛,经年的老手了,那速度是杠杠的。”

  马老太斜睨了一眼,什么员外,就一掏粪的,臭老头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延年见了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幕,心道:对不住啦马老太!今天快不了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府学中央茅房的方向又一阵喧哗。

  白良宽和宋延年走在路上,白良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快走的同窗,“汪兄,前方怎么了这是。”

  来人神情害怕中又带着兴奋,“出大事啦!”

  “茅房里挖出了一具尸体。”

  白良宽手不自觉的一松,“啊!”

  “又,又挖出尸体啊。”

  汪秀才神神秘秘,“你知道是谁吗?”

  宋延年见汪秀才脸上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果然,只要不牵扯到自己,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白良宽是个合格的听众,他配合的问道,“是谁?”

  汪秀才陡然提高了声音,声音有点尖,“是伍敏杰伍秀才啊,你们都想不到吧。”

  不单单众人想不到,就是伍府里的人也想不到。

  消息传回伍府时,伍府众人都不相信。

  伍老太君笑着摆手,“不可能,我那孙子的身手我了解,别看他是个读书人,手上功夫厉害着呢。”

  伍中尉也不相信,他将茶水往桌上一搁,意思是要端茶送客了。

  “臭小子又在哪里地方花天酒地了,管家,叫上府上几个家丁,让他们去各个廊坊找找。”。

  被训导们派出送信的时秀才手都是抖的。

  他低下头不敢看伍中尉。

  “大人,真是伍秀才,伍兄的白玉发冠以及印章都在尸身里翻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就像是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

  “身高,衣物,等等,都吻合。”

  “啪~”上头传来一声巨响。

  时秀才抬眼一看,原来是伍家老太君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