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十七章 玉殒

  黄喜在宫外偷偷请了大夫,割去胡子扮作太监带进宫。大夫不情不愿,肩膀上架着一把开了刃的宝剑,持剑的是在黑夜之下更显戾气的太子殿下。

  太子妃只剩下不多的力气,身下污血断断续续,肤色因过度失血而愈发苍白。比照入宫之时,她已经瘦得只剩半副身子,窄袖中衣包裹着纤细的手腕,几乎瞧得见骨头。宋景昕点了许多灯,将大夫押至床帐之前,也不避讳那女之嫌,强逼着大夫诊脉。

  老大夫瞧着太子妃的面色便开始摇头,旋即摸脉,下意识地摸胡子叹气。没摸到胡子,只得郁闷地向上吹嘴边空气。“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剑尖向着大夫的眉心靠近半寸,老大夫回过头,瞧见宋景昕阴恻恻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你们来找我的时候太晚了,老夫开一副药,一共三帖。这药下去能不能活,尽人事、听天命罢!”

  黄喜寻来的这个大夫在民间颇有些名气,剑走偏锋,却治好过许多难症。小太监依照主子的吩咐,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去了客房,并用床单绑了起来。

  宋景昕坐在床头,让太子妃靠在自己身前,将煎好的药喂她喝下。太子妃已然喝不下什么东西,蹙着眉强忍着向下咽。事到如今,两个人都不报太大希望。喝过药后,宋景昕扶着太子妃躺下休息,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太子妃却忽然觉得有些饿,扯住太子的袖子说想吃蛋羹。

  宫里规矩大,日常饮食都有时间定制。为防太子私下里以自己的名义开小灶,皇后下令将东宫的小厨房封了。如今的宋景昕,想要在自己的寝宫里吃一顿宵夜,都需要立一个名目逐级上报。这许多事情他都没对太子妃说,但即便是鸡蛋羹这样的小菜,对太子来说也很难办。

  “臣妾来吧。”侧妃徐氏带着个宫女缓缓而来,与沉稳端庄的太子妃不同,这女人身量纤细,一副弱柳扶风的可怜模样,说话也轻声细语。李选侍死后,宋景昕听从太子妃的建议,令徐氏暂管庶务。这徐氏对太子妃很是忠心,瞒着皇后提供了许多帮助。

  宫女舀来水,以瓷盆作锅、瓷盘作盖,拿煎药的炉子炖了蛋。这蛋也不来自厨房,原本是徐氏留着敷脸用的。盖好盖子,徐氏拖了个凳子坐下休息,那宫女则蹲坐在炉边看火。宋景昕瞧那宫女的面容甚是眼熟,却绝不是平日跟着徐氏的那个。“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蓉绣,”宫女放下扇子,规矩地给太子行礼,“在太子妃宫中服侍。”

  原来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倒是个念主的人。宋景昕琢磨着平时少见这名女子,想来并不十分得宠,此时患难更显出重情重义。“难得你有心,待太子妃病愈,本宫便赏你。”

  “谢殿下。”蓉绣一福身,转回去看火,却见徐氏已然接过了自己的差事。转身的时候手肘相碰,徐氏站立不稳,身子向炉子倒过去。蓉绣眼明手快,忙扯住徐氏向后拉,仍叫火苗燎着了袖子。

  “娘娘!”蓉绣一惊,想帮徐氏扑掉袖子上的火苗,却被躲开。

  女人拍掉袖子上的火星,遮掩住长袖下紧握颤抖的手,缓缓坐回凳子上。“无事,应当是好了,把锅端下来罢。”

  蓉绣用厚厚的布巾将盘子托住、掀开,蛋羹的香气便飘了出来。宋景昕性急,当下伸手去拿,被烫得捏住耳朵。

  “殿下莫急,可是烫到了?”蓉绣吓了一跳,忙去瞧宋景昕的手指。见无大碍,才发觉自己竟抓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福身请罪,“奴婢该死!”

  宋景昕心知有异,却没细想,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宫女蓉绣这才起身,以布巾垫着碗碟将蛋羹取出,放在托盘中端给宋景昕。

  “奴婢入不得太子妃寝宫,辛苦殿下了。”

  宋景昕淡淡地应了一声,端着托盘回到寝殿,不曾注意到身后小宫女追随的目光。

  蓉绣目送太子离开,直到对方被房门掩住身影,才垂下眼。转身瞧见徐氏神色飘忽,呆呆地站立着,手指头无意识地抠住炉火烧出的小洞。

  “衣裳都燎坏了,娘娘将衣裳换了罢,奴婢拿回去补补。”蓉绣眼尖,瞧见徐氏袖口上还沾了些白色的粉末,便用帕子去拂,“怎的还沾了这么些灰。”

  徐氏背过手,极不自然地躲开蓉绣的动作:“许是刚刚摔在地上蹭的,回吧。”

  “娘娘宽心,太子妃会好起来的。”蓉绣宽慰徐氏,心中却也不报太大希望。

  蓉绣这些日子都跟在徐氏身边帮忙,女人之间相互安慰权当作伴。这日也如往常一般形影相随,轻车熟路地打发了宫人,准备服侍徐氏换衣裳。徐氏行至帐后,脚步忽地一顿。“你先回去歇息罢,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会。”

  蓉绣微微蹙眉,想要劝慰,终究还是不大放心地退了下去,并不曾留意帐后露出的黑色衣角。

  第二日,黄喜早早地起来为太子妃煎药。只见蓉绣又寻来了个碳炉子,躲在背人处给太子妃炖汤。食材是晋王府偷偷送进宫的,掩在一箱野兽皮毛里,是晋王在战场狩猎所获。那民间大夫颇有些手段,太子妃服药之后胃口见好,多少给身边的人添了几分希望。

  微玉这日来得也早,往常他要侍候天子先做早课,怎么也得等到晌午之后才到东宫。微玉一来,黄喜便需过去盯着,那药需时刻不停地看着火,只蓉绣一人看不过来。好在徐氏这时也来了,女人面色憔悴,擦过胭脂依旧遮掩不住。她接过黄喜手中的差事,打发小太监去了,与蓉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娘娘昨夜可是没睡好?”

  “心烦,睡不着。”徐氏扇着炉火,余光瞟到矮几上没拆的一包药,下头垫了张纸,正是那老大夫头日里写下的药方。方子上简单地列着十多种药材,并标明了每种的用量。徐氏将纸张拽了出来,略微浏览一遍,只觉得全然陌生。

  “不怪奴婢多嘴,娘娘您担心也没有用,平白熬坏了身子。”蓉绣宽慰道,“太子妃娘娘吉人自有天佑,总能挺过来的。”

  徐氏心烦意乱,只觉得蓉绣的话音如苍蝇一般吵闹,眼前的文字半点记不进脑子里。她将心一横,扯过方子叠起来,收入袖中。

  不料这一动作刚巧被蓉绣看个正着:“娘娘你拿方子做什么?”

  “左右药抓完了,”徐氏支支吾吾地说,“我见这方子神奇,拿回去研究研究。”

  “这是给太子妃开的药,可不能乱吃,需得对症下药。”蓉绣忙道。

  “知道,知道,我就是看看。”

  这厢太子妃病情有了好转,微玉的做法也到了最后一天。两日后便是十五,永定侯世子朱启明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在途中伏击微玉。

  宋景昕再瞧微玉那张老脸,便当他是个死人。由着这人在东宫装神弄鬼,一把火焚去了老鼠的尸身。也不知这道人燃了什么东西,焚尸之时并没闻见臭味,反倒是散出阵阵松香。

  太子妃身上仍没什么力气,戴着个月白色的抹额靠在床头,小口饮着蓉绣炖好的鸡汤。宋景昕本打算亲手服侍夫人,奈何实在手笨,不是碰到鼻子便是擦到脸。太子妃被他逗得笑了,难得恢复几分神采。

  淡淡的松香飘入室内,太子妃忽觉有些晕眩,刚刚恢复的胃口也淡了。“这什么味道?”

  宋景昕看向窗外,见微玉正在焚烧老鼠,当即摔了窗户,将所有打开的窗缝都关得死死的。

  “怎么关窗了,还怪好闻的。”

  “死道士弄出来的味道,再好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宋景昕嫌弃地撇了撇嘴。

  太子妃闻言笑了,忽觉得此刻夫妻相濡以沫的感觉倒也不错。往日富贵繁华如云烟,患难之时才现温情。

  夜里,太子妃服下最后一剂药,睡了下去。宋景昕留下来照顾妻子,对方却嫌床上污秽,无论如何不肯他睡在身侧。宋景昕无法,只得另搬了张矮榻过来放在床边。

  太子妃这一觉也没睡多一会,睡梦中忽感胸口沉闷、小腹绞痛,醒来时惊出一身汗,才知下身又流了血。太子妃觉得不好,她不想惊醒身边的丈夫,咬着牙不肯吭声。往日睡得沉的太子却变得十分惊醒,伸手一探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没事,”身下已有血崩之势,太子妃心知回天无力,心下一松,反倒挤出几分精神,“许是喝多了药,臣妾有些犯恶心,无大碍。”

  “臣妾叫蓉绣做了些盐渍的梅子,想来已经好了,殿下现在去讨些来可好。”太子妃在黑暗中摩挲着,握住了宋景昕的手,轻轻摇了摇,“原谅臣妾无理取闹了,但就是想吃得紧,一刻吃不到心里便烦的。”

  “成,你且等着。”宋景昕有求必应,当即塔拉着鞋,连外袍都没穿便跑了出去。

  黑暗中,太子妃的目光已然涣散,望着宋景昕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