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六章 入朝

  入秋之后,太子与晋王入朝参政。宋景昕没得到明确的权责,每日在文华殿坐班,为天子处理些简单的事物。宋景时被安排进入户部,也随着天子百官一同上朝。如此,这兄弟二人私下见面的时间少了,竟真如宋景昕说的那般渐行渐远。

  宣庆帝在位时,大朝五日一次,且将早朝改作午朝。宋景昕除开上朝,大多时候跟着内阁学习处理政事,偶尔会得一次宣庆帝的召见,考察他近日作为。宋景昕自此忙了起来,身侧又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想要训鹰跑马,却总是不得自由。

  那猎鹰啸空已被解了禁令,宋景昕每日带着它出入东宫,恨不能将这畜生带上朝去。那鹰见了主人自然欢欣,只是宫中规矩太大,它不得高飞,整日闷得蔫头耷脑。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整个禁宫上空被阴云笼罩,连带着殿内暗沉沉的,待得久了便让人觉着压抑无力。文华殿内,大学士毛子儒这个监工不在,宋景昕没骨头似的歪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折子。

  文彦斌收了伞,自伞尖甩落一排整齐的水珠。他撩开官袍跨过门槛,小太监捧来巾帕,服侍他掸洛衣摆上的水,这才进得殿内去瞧太子。宋景昕撑着额头,见文彦斌回来了,抬眼去瞟他,略摆摆手示意对方随意坐。文彦斌自小与宋景昕相熟,自然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先喝了口茶。

  “户部今日部议,晋王殿下说他晚些时候去东宫找您。”文彦斌对太子说。

  宋景昕气闷得很,合上折子丢了笔,问文彦斌:“他几时能来?”

  “晋王没说,但臣估摸,总要吃过晚饭之后罢。”文彦斌道。

  宋景昕一声唿哨,啸空便一个猛子扎了进来,擦过文彦斌的额头飞至桌案,最后落在折子堆上。它在外头也淋了些水,停好后不住甩毛,将奏折与纸张俱打得湿了。见宋景昕不责他,那畜生又跳到案上,将铺得平整的纸张抓得稀巴烂。

  宋景昕“噗嗤”一乐,指着那畜生对文彦斌道:“卓然啊,你瞧给本宫这大儿憋的。若是秋猎不成,怕是阖宫上下都不得安宁。”

  文彦斌听见这话,便知这太子又要出幺蛾子,忙起身作揖:“殿下……”

  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太子便离席将他拦了:“先生今日不在,左右本宫也批不来折子,咱们且出去寻些消遣。”

  城东南有芙蓉池,其两岸遍植桃柳,到了夏季菡萏满池,是百姓游船踏春的好去处。

  远香阁临池而建,一面临水、一面临街,起了三层的高度。顶层分隔为雅间,回廊临水,开窗面街,常作品茶闲谈之用。如今入了秋,满池的菡萏已然谢了,留下些枯枝残荷。

  王府侍卫化作布衣守在门外,小太监王裕靠着门槛打瞌睡,楚王宋羿与一青衫男子临窗相谈。紧闭的门窗阻隔了街市的喧嚣,这二人显然不是来瞧风景的。

  这青衫文士名荀宽,是梅山梅太初的关门弟子,也便是宋羿的老师梅端阳最小的师弟。

  几月前梅端阳回家探亲,恰逢梅太初生了急病,便与宋羿告了假留在家中侍疾。梅太初已逾古稀之龄,本只是生了小病,却始终不见好转。梅端阳因照料父亲无法脱身,便举荐了荀宽上京为楚王讲学。

  荀宽少年成名,十一岁参加童试,被誉为神童。十二岁参加乡试,因其文风犀利老辣受到考官的注意。当地的巡抚见他年龄幼小,又惜其才华,担忧他中举之后骄矜自傲,一番勉励告诫之后令其落榜。乡试落榜后,荀宽不以为意,他随着叔父辗转游学五年,至梅山而止,最终拜大儒梅太初为师。此后梅端阳发奋苦读,未及而立便过了乡试,此次来京也是为了参加次年的春闱。

  因梅端阳是英宗亲自聘请讲师,荀宽只是代授,又有功名在身,不便入楚王府授课。这二人便约定下时间,每每在茶楼相谈。

  与老成持重的梅端阳不同,这位荀先生美姿容、好诙谐,常年拎着把扇子作骚包模样。他是有些恃才傲物的,却从不将宋羿当作无知幼童,比起照本宣科,他更爱倾听宋羿本人的见解。宋羿仍照着梅端阳列的单子读书,每五日请荀宽授一次课。授课这日,二人偶尔探讨一些经籍上的疑问,更多的时候,是荀宽为宋羿讲述其游历期间见闻。

  “殿下可知稼穑?”荀宽问。

  “学生读《天工开物》,其中有‘乃粒’、‘粹精’,不知可算知稼穑否?”宋羿道:“又有祭祀先农之礼,学生观‘耕田礼’,不知可算知稼穑否?”

  荀宽未作评价,只问:“读书观礼后,殿下可懂得如何耕种?”

  宋羿思索片刻,答:“不懂,只知五谷重要,稼穑艰辛。”

  荀宽又问:“那殿下可知,百姓所食,并不止五谷?”

  宋羿答不知。

  “洛国疆域辽阔,”荀宽道,“向南有以芋为食者,向北又有以玉米为食者。”

  “学生受教,”宋羿答,“读书不可局限于书本,求知亦不能只看身边,学生也想出去走走看看。”

  “为何不去呢?”荀宽甩开扇子笑着说。

  忽听得楼下喧哗,鞭声与马鸣声交替,有人纵马疾驰于市。百姓纷纷躲避,整条街市一时间人仰马翻。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唿哨,有人朗声喊道:“啸空,去!”

  宋羿皱起眉头,对荀宽告了声罪便去推身侧的窗。他身量本不够高,一下子没推动,便站了起来,荀宽却先为他推开了窗。

  街市上,宋景昕跨在马上指挥着啸空。那鸟儿撒欢儿地横冲直撞,先啄破了老汉的草帽,扑腾着翅膀将草屑挥了老汉满脸;随后又啄散了女人的头发,妙龄少妇丢了颜面,只得捂着脸兀自垂泪。

  文彦斌不敢纵马,好半天才将将跟了上来,瞧见太子所为,又吓得差点坠落马下。“殿……昕哥儿,咱出城再跑成么!”

  宋景昕打了声唿哨,指挥啸空飞至一卖风筝的摊位之前,抓了一把风筝在爪子上。

  “小心小心,别抓破了!”“线,别忘了线呐!”

  宋景昕不住补充要求,将鹰儿也折腾得手忙脚乱。

  “这是谁家的纨绔!”

  荀宽瞧不得这嚣张的模样,正待下楼制止,却见那宋景昕招回了鹰,捧着风筝打马疾驰而去,路过风筝摊子的时候还丢了腚银钱给那小贩。

  荀宽“嗤”了一声,关好窗子与宋羿重新坐下。

  “纵鹰行凶的是太子,后头追过来的是宁安候之子,太子宾客文彦斌。”宋羿对荀宽解释,他素来知礼,不是上课中途看热闹的人。

  “宁安候?”荀宽思索了片刻,没在记忆中寻出这号人,忽然觉得自己所知尚浅。

  “文贵妃的娘家哥哥。”宋羿道。

  荀宽“嗤”了一声,心中判定太子不行,嘴上却说:“王侯公子,也便是如此了。”

  “不然,”宋羿道,“武定侯世子朱启明堪为年轻一代翘楚,先生若是日后见了他,或可与之结交。”

  武定侯乃是开国元勋世袭的爵位,与宁安候这种姻亲自然不可比拟。但那武定侯世子与太子亦是表亲,荀宽便没接宋羿的话,只道:“殿下若是有公务要处理,今日便先到此。”

  宋羿摇摇头,道:“学生不理政务,且京城的治安自有知府管理,至于宗族内的家法,待先生授课完毕再做处理。”

  宋景昕这头,却不知道已经有家法在等着他。夜里他吃过饭回到东宫,见太子妃仍等着,又陪着她进了口汤,才打发人回房休息。白日里没看完的折子已经差人搬了回来,宋景昕兴致缺缺,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将折子看完。

  文彦斌所料不错,宋景时那厮下值后果然先回去王府吃了饭,随后才打马入宫见太子。宋景昕在晋王面前失宠日久,怨念已深。这时人来了,他既不让座,也不上茶,酸溜溜地道了句:“晋王殿下,稀客呦!”

  宋景时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卖个好脸。

  “太子瞧见户部递的折子了不曾?”宋景时躬身问。

  “呦,这个公事公办的语气,谈公事你白天怎的不来!”宋景昕赌气道。

  “哎,今儿真有部议,这定好的时间我能骗你么!”宋景时道,“哥,这事儿我非得当面儿才能和你说。我那折子你看过了不曾,若是哪出有疑义只管问我。臣弟我是这么合计的,趁着廷议之前,咱们各自将折子撤回来,就当没这个事儿,别叫父皇看见。”

  “和我唱反调也便罢了,”宋景昕怒道,“什么时候连欺上瞒下的手段也学会了!”

  宋景时见他这模样,便知那折子他定然没仔细看,叹了口气道:“好哥哥,我也想去秋猎,这事放在往常我自然帮着你。只是我如今管着户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

  宋景昕冷哼一声:“哭穷?”

  “真穷!”宋景时掰着手指对他说:“哥你知道咱们大洛一年税收多少、花销多少,国库可有结余?父皇继位后这几年,一直是风调雨顺。便是在这内无天灾、东海平静、北境不乱的情况下,才略富裕了些。但今年你我二人大婚,我便罢了,太子成婚是国之大礼,所花费的银子你自然是不过眼的。就为了咱们的婚事,官员的薪俸迟发了三个月。年底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要发给差旅补给,明年开年又是春闱,这都是要用钱的。这还没算蒙古那边,今年不知道打不打。打罢,军队要花钱;不打,议和仍少不了许多赏赐。这是比大开销,不得不早作考虑。”

  听得这话,宋景昕当即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狗鞑子!敢拦老子秋猎,老子带兵灭了你!”

  宋景时:……他哥关注的内容总与常人不同。

  掌灯后,宋景昕便拿链子将啸空锁了,方才还在角落闭目。宋景昕那一拍桌子,鹰也醒了,呼扇着翅膀想着宋景时飞过去。宋景时亦许久不曾见它,便将那鹰抱着亲近地抚摸。

  “太子学治国,臣弟学习执掌一部,非得到了细小之处才知为官的难处。”宋景时道,“臣弟不想期欺瞒父皇,但你我都知父皇早有秋猎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人提。太子这折子只要递上去,便难驳了。一旦父皇下令,户部即便没钱也硬要变出钱来,免不了又是一番贪腐。臣弟虽没读好书,也没什么圣人的仁心,但总不想一上任便鱼肉百姓。”

  宋景昕白了妹妹一眼,用下巴点了点鹰:“你看你大侄子多亲近人,偏你冷漠无情,既不来看它,也不疼它!”

  宋景时“噗嗤”一乐:“哥,你这模样像个深宫怨妇。”

  宋景昕听见这话,作势要打,叫宋景时躲了。晋王又道:“好哥哥,赶明儿弟弟得了闲,便带着哥哥和侄儿去军营里溜,秋猎咱就算了罢!”

  宋景昕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开口:“你若是个……”

  话音未尽,宋景昕在心里补充:“你若是个真男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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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彦斌和朱启明是宋景时的表兄,文彦斌是舅舅的儿子,朱启明是姨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