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四章 楚王

  楚王宋羿,是洛英宗皇帝七十岁上得来的幼子。

  宋羿落地封王,三岁时生母棠妃犯了大错,被赐自尽。英宗老来得子,对这小儿十分心疼。他将宋羿寄在当时已然病重的中宫名下,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英宗三十岁得封太子,又一年后继位大统,此前以亲王身份居于王府,于潜邸内度过近二十载光阴。英宗继位后,只觉禁宫干热难以居住,便扩建了潜邸,更名为延庆宫,此后常居于此。

  宋羿自小跟随父皇居于延庆宫,英宗驾崩后被太皇太后接到北海宫苑住了几年,如今太皇太后殁了,他又搬回了幼时居所。他记事早,自幼记忆力也是极佳,虽阔别多年,这延庆宫的一砖一瓦他仍是再熟悉不过。现下长者已逝,偌大宫室成了宋羿的私宅,此间再无亲长关照,他便成了这王府唯一的主人。

  宋羿一个月前搬回楚王府,王府的属官是英宗生前亲自选的,几年不见主人,仍旧将府中治理的滴水不漏。他生来淡漠,对饮食穿衣无甚偏好,更不似寻常孩童一般喜爱玩闹。无事之时,宋羿会去读书。他尚且是个孩童,并无什么大事需得他做,因此他大多时候都在读书。楚王府内有一书阁,宋羿每读过一卷书便会将其收录入库,如今这书阁已藏书颇丰。

  宋景昕上门之时,宋羿正在文思堂看书。这文思堂原为文思殿,是延庆宫内专拨给他读书的地方,如今已改作楚王的书房。听人来报太子同晋王来了,宋羿当即放下书卷,换过亲王常服才出来待客。

  宋景昕同宋景时被请至花厅稍作,二人已有多年不曾来过延庆宫,当下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这府邸已然修葺一新,虽仍是花木扶疏、山石玲珑,却已全然改作亲王规制。楚王府建筑布局紧凑、山水廊亭精致小巧,比照巍峨的禁宫更加亲切宜人。因着王府内现下只有一位主人,园中往来的宫人亦是寥寥,看在旁人眼中便十分冷清。

  宋景昕观赏了半天,不见主人来见,无趣地关了窗子。他又吃了几口宫女送来的点心果子,竟也同主人一般索然无味。他见宋羿始终不来,便同晋王说起了闲话:“这延庆宫看似平平,内里草木置石都暗藏玄机,一步一景,精致得很。也无怪当年英宗太祖喜欢在此常住,如今偌大宫苑归了楚王,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宋景时附和道,“当年父亲没封王的时候,咱们祖孙三代百余口人挤在东宫里,好不拥促。如今皇叔祖尚未成家便独享偌大宫殿,当真令人羡慕。”

  “你倒也不必羡慕他。”侍者早叫宋景昕打发了下去,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将腿搭在座椅扶手上,膝盖上平摆着三支桃花:“他小孩子家家的,身边连个同龄玩伴都无,宫人嬷嬷又无一个不怕他。夜里独自睡,打个雷怕是能吓得尿裤子。”

  “太子今日登门,是来关心本王会不会尿裤子么?”稚嫩的童音自身后响起,宋景昕猛然回头,就见花厅门前赫然立着小小的楚王宋羿。

  “这小孩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宋景昕心中暗骂,随后又记起是自己将窗户都关了,这才连有人走过来都没发现。他忙放下支棱着的两条腿,重新端正了身姿,与晋王一同向宋羿见礼。

  宋羿似乎心情尚可,并没计较太子背后闲言,仍招呼他二人坐了。就见宋景昕捧着几枝桃花凑近楚王面前,狗腿道:“本宫今日与二弟出门,见那桃花开得甚好,心中记挂着皇叔祖,便特地折了几支与皇叔祖送来了。”

  宋羿仔细瞧了一眼那桃花,确是开得十分饱满,眼里映出一丝笑:“的确是本王辜负了春光,太子同晋王有心了。”宋羿没接那花,吩咐小太监王裕寻个花瓶插好摆放在书阁里。

  趁着宋羿说话的空档,宋景昕扭过头,朝着宋景时得意地眨眨眼:“看吧,我说管用!”

  宋景时见自家兄长随手摘了几枝花便讨好了皇叔祖,当即目瞪口呆,对宋景昕投以钦佩的目光。

  “太子同晋王今日怎的出宫来了?”宋羿问。

  “是本王不日将大婚建府,太子哥哥陪同本王出来查看王府工程进度。”宋景时回道,“倒是有幸能与皇叔祖成为邻里了。”

  宋羿没接他这句客套,转头又问宋景昕:“用饭了不曾?”

  宋景昕不想被当作蹭饭的,便答:“出宫之前用过了。”

  宋羿颔首,嘱咐道:“如此本王便不留你们了,此时天色尚早,你们去王府看过后便早些回宫,莫要在宫外逗留。”随后他又唤来王裕:“去厨房装两盒糕点给太子和晋王,预备着下午饿了吃。”

  王裕应了,很快装好两盒点心,将二位皇子打发出去。

  二人出了王府,又坐回马车里。宋景时随手拆开一盒点心,拈了块糖糕尝了尝,味道自然是不错的,同他们吃惯的宫中点心毫无不同。他啃了半块,觉着没趣,便丢回食盒里。“楚王这人也忒没趣了些,点心都同深宫妇人一般四平八稳的。而且他也太不客气了罢,就这样将咱们打发了,好歹意思意思留咱们吃顿饭。”

  “本宫先说吃过了,楚王才不会同咱们客套。”宋景昕见了晋王嫌弃的表情,好奇地挑了块点心尝了口,事后一样撇了撇嘴,又道,“况且你连楚王府的点心都嫌弃,他若真留你吃饭你还不哭死过去。”

  “说得也是,”聊到吃食,宋景时也饿了,他歪过身子靠上宋景昕的肩头,扯了扯兄长的袖子,“哎哥,我想吃柳条街的川味锅子了……”

  这厢宋羿送走了太子二人,依旧回到书阁读书。他见宋景昕折的那几株桃花已叫王裕插了瓶,正端正地摆在书桌一角,摇摇头道:“太子随便摘的,你便也随便插,这手艺也忒差了些,还不如长在枝头好看。”

  他吩咐左右取了剪子来,熟练地剪枝,再重新插瓶。“你这个蠢物,便是蠢笨如那宋景昕,跟在本王身边看这许多年也该看会了。”

  王裕年长宋景昕三岁,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此时他低头站在一旁,虚心听着主子教诲。就见宋羿那小手随意拨弄几下,便将几株桃花摆弄得意趣盎然,心下不由得十分敬佩。又见宋羿摆弄好花,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提着书离开桌案向外行去:“倒是不曾发觉天气暖了,且去园子里坐坐罢。”

  即便是逛园子,宋羿仍旧书不离手。

  他师从大儒梅端阳,此人并无功名在身,其父乃是梅林书院的山长梅太初。自太宗朝起,洛国翰林多出自梅林,梅太初赫然成了在野的士林之首。宋羿的这位师长是英宗亲自安排,他不曾问过父皇这样做有何深意,只以师礼敬奉梅端阳,那梅端阳亦将他当作普通弟子对待。

  宋羿三岁开始习字,听梅端阳讲些粗浅的启蒙故事,五岁读了四书,六岁学史,八岁后拓宽眼界,开始读些诗词杂记。与旁人读史书不同,英宗特地调了历朝封禁的档案,将堆成山的案卷交给这师徒二人研读。如今梅端阳告假回家,非得一年半载不得而归,宋羿便依着先生离开前列的单子,继续研读典籍案卷。

  这厢宋羿专注读书,伴着园中花香鸟鸣,只觉神清气爽。王裕乖觉地站在案边,为主子填茶磨墨。园子内一众宫人都静悄悄的,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仆役手执扫把行于园中,往返于水榭之前,反复清扫落叶。宋羿专心读书、只作不觉,倒是王裕被他的动静吸引,抖了抖拂尘示意那人退下,莫要扰了主子读书。那人却似没有眼色,见楚王始终背对于他,竟豁出去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王爷!”

  宋羿翻书的手不停,王裕却被吓了一跳,当即唤了人来赶他:“没眼色的奴才,竟敢在此喧哗,惊扰到王爷读书你如何担待,还不快退下!”

  眼见那人被侍卫架起,却没堵住嘴,仍旧对着宋羿嚷嚷:“王爷救了小人的性命,请给小人个机会报答王爷……”

  宋羿却似是长进了书里,始终没有理会那人的叫嚷。后面天色渐渐暗了,宋羿回到房内吃晚饭。王裕侍候在一旁,见宋羿慢条斯理地咀嚼饭食,食不言语,也不敢再问什么。直到撤了膳,王裕又侍候饮了茶,这位主子才开了金口:“下午那人呢?”

  “回殿下,还在后头吊着。”王裕垂首作答,说罢偷瞄了一眼宋羿的脸色,又道,“那人伤还没好,再吊下去怕是要没气儿了。”

  “放下来罢,杖二十。此后若是还有气儿,”宋羿瞥了一眼王裕紧张的模样,竟然笑了,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儿,“就叫他给你当儿子好了。”

  突然得了个儿子,王裕又惊又喜。只因宋羿御下甚严,又向来爱骂他傻,他便不敢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太过高兴。夜里服侍宋羿睡下,王裕悄悄去了下院瞧他那便宜儿子的伤势。见那人伤得虽重,却好歹留下一口气,便对着月亮不住祈祷起来。

  虽说是王裕未来的儿子,这男人却比他大了好几岁,瞧起来二十上下的年纪。他本名崔珏,出身富裕人家,因得罪了当朝权贵被害死全家。他走投无路后自宫,祈求入宫躲避,不成想却被嫌弃年纪太大,连皇宫的门都没瞧见便被赶了出来。他自宫不得其法,本就重伤未愈,此时又因无法进宫添了心伤,没走多远便晕厥在地,好巧不巧倒在了楚王车架之前。宋羿没见过自宫之人,一时好奇将人弄醒盘问了几句,听了一耳朵的凄惨往事。此后宋羿并未说信或不信,却是将人带回府里。如今这人伤是养好了,便想在宋羿面前露脸,想来当日晕倒时亦存了旁的心思。

  小太监念念叨叨,倒是将伤患吵醒了。这男人面无血色,病弱化解了凌厉的眉峰,在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些凄美。他眼神迷蒙,疑惑地瞧着王裕,唤了声:“公公?”

  “哎,莫要叫咱家公公了。”王裕给自己扯了个凳子坐下,伸手比量着男人的眉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脸,“殿下开恩,许你日后跟着咱家干活,你便是咱家的儿子了。咱家尚是头一次收儿子,你便是咱家的长子。”

  崔珏一时意外,下意识想要起身靠近王裕,却因动作牵连了伤处,疼得皱紧了眉头。他不曾声张,王裕便不知他身上疼痛,只道是这人不愿做自己的义子。这便伤自尊了,王裕掰过男人的下巴,昂首挺直了胸膛,对他道:“你是瞧咱家年纪小不配做你的爹么,无知的蠢货!给咱家记好了,父子师徒是当内侍的规矩。想认咱家当爹的人多了去了,你别不识抬举!”

  崔珏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他见王裕年纪轻轻便是从六品的副承奉,知道跟着他自有大好前程。他见王裕生了气,当下也不顾疼痛,直接滚下板床趴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倒是将王裕下了一跳。

  “儿子给干爹磕头,请干爹赐名。”

  “我儿真懂规矩……不过你我父子,日后不必如此多礼。”王裕干笑了两声,又认真看了看月亮,“你大难不死,日后会是个有福之人,便叫王永福罢。”

  这夜王裕得了儿子,内心兴奋不已。他点了灯,帮王永福重新换了药,又同他叽叽咕咕嘱咐许多。王永福起初还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后面实在耐不住药性睡了过去。王裕也不生气,帮儿子盖好被子才悄悄溜了回去。

  第二日服侍宋羿梳洗,王裕忍不住直打哈欠,侍膳的时候差点摔进饭碗里。宋羿连声骂他蠢货,他亦是嘿嘿傻笑不提。

  此后又过了月余,终于到了太子与晋王大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