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无鞘>第21章 人祸

  卯时不到,外面爆竹声已是此起彼伏,纵然沈晚卿住的这座宅子清幽僻静,这会儿墙外也尽是人声、脚步声、爆竹声。

  小年过后居宁便不上朝了,南汉到他这儿春假从七日改为二十三日,左右都没什么大事,文武百官不用早起上朝也乐的清闲,跟家人团聚,共享人伦之乐。

  这几日居宁一直睡在沈晚卿这里,昨夜又折腾了半宿才睡,却没想到今日天不亮就开始吵闹,爆竹声、人声、车马声,在宫里从没遇到过,居宁困倦得眉头拧成一团,偏被吵的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怎么头发被扯了一下,心头更躁。

  居宁小心爬起来,到桌边灌了一杯凉茶,再回来,沈晚卿也醒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居宁说:“我今日得回宫,今日是除夕,晚上后宫还有宴席。你跟我一同回宫不?”

  “不好吧,你不是说是后宫的宴席,都是你的妃子,我一个男人去,不好不好的。”

  “倒也有理。”居宁认同了,想了想又反驳说:“可你我这样与平常夫妻又有何异?”

  “陛下,”沈晚卿正色道,“若从此处论,那草民就要与您说一说夫妻上下的关系了,草民近八寸。”

  沈晚卿这句话可是说到他的痛处了,居宁又羞又恼,可腰痛却是事实,他嗫嚅半晌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冷哼一声。

  沈晚卿憋着笑,亲亲热热地搂着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两个人宛如寻常夫妻一般斗嘴又和好,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却是被一颗爆竹吓醒,那声音近的仿佛就在屋后,床榻都被震得抖了几抖。

  居宁从床上坐起来,神色狼藉,他被那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缓了片刻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沈晚卿被他推醒,扒着床沿探身往外看,窗户旁边的花案上放着一只铜鹤漏,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回说:“巳初。”

  “我得回宫了。”居宁念叨着翻身下床,从床头木架上拣出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

  沈晚卿站在他身后,帮着把压进衣裳里的头发拉出来,又将脸埋进他头发里厮磨,“时辰还早,你不再睡一会儿?”

  居宁转过身来看他,“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你可别自己睡了,今晚要守岁,带你出去顽。”

  “去哪里?”

  “到时你就知道了。”

  沈晚卿想了想,问:“是不是去妙伽山后山看梅花?”

  居宁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沈晚卿笑:“神仙,救命。”

  “你!那晚是你!”居宁又惊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去年除夕救了他的人居然是沈晚卿,他想起在百花宴上初见时,沈晚卿总是盯着他看,还教他以为是自己失仪;还有一次,他身边的侍卫吕吉看到沈晚卿舞剑,说他的身法似曾相识,难怪,寓居广陵的江湖人虽不少,武功高强的却是只手可数,他早该想到的,救命之恩,竟被他一转眼就抛之脑后。

  “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以为我别有居心。”

  “你没有?”

  “我有。”沈晚卿叹气,“正因为心里的念头不可告人,才不敢叫你知道。”

  下人听见屋里有了动静,端着温水来到门前,敲门请进。

  彼时沈晚卿正在帮居宁挽发,居宁往铜镜里看了几眼,“我那时吓得不轻,吕吉又伤的厉害,惊魂未定回了宫,后来方才想起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下令让人去找,却因没仔细看,连你容貌都记不清,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那时对你一见钟情,却遍寻不得,还是崔术跟我说的,我这才去了百花宴。”沈晚卿怕揪疼了居宁,故而不敢用力,只松松地帮他把头发挽起。“那日在宴上看到你,头发也是挽得这样低,松松散散披在肩上,心里总想着要把你头发扯开。”

  “好个崔术!”居宁笑骂了一声,一转身把自己的头发从沈晚卿手里拽走,笑着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你竟这么早就开始觊觎我。”

  两个人玩闹着说了几句嘴,洗漱后,用过早饭,居宁回了宫,沈晚卿坐在廊下翻看了几页杂记,却是索然无味,恰好冯蔓来找,说是博言先生今日包下了畅欢阁,要请客喝酒兼之守岁,托他来请沈晚卿。

  沈晚卿便随他去了,喝到亥时,急忙辞出,他怕居宁早来了空等着,一路施展轻功,踩着别人家屋脊,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就到了家。

  居宁却还没来,沈晚卿倒也不急,让下人煮了两碗醒酒汤,另备上梅花糕和两坛酒,便放了下人的假,一个人坐在廊下,边醒酒边等人。

  他此时心里有了牵挂,只觉鹤漏里流淌过的每一刻都分外难熬,院墙外人声嚷嚷、车马喧喧却全都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沈晚卿抬头,从低矮的屋檐下望向幽深的夜空,想起去年今日,妙伽山惠远寺那腾腾燃烧着的红尘欲海,今年也该去上一炷香,毕竟他也是在那其中沸腾的一星火光。

  一直到过了子时居宁才姗姗而来,宫宴上苗美人哄着阿襄叫了一声爹,他高兴极了,便多喝了几杯,多留了一刻,这才出来迟了。

  居宁快步走到沈晚卿面前,衣襟袖里带着温软醉人的风跌进沈晚卿怀里,他有些醉了,神色迷离,嘴角的笑意掩藏不住,眼睛较之平时又湿又亮,也是真的快活。

  沈晚卿喂他喝了余下那碗醒酒汤,吻了吻他的鬓角,两个人出门上了马车,往城外去。居宁来时乘的那辆马车只两匹马拉着,混在出城的队伍里不起眼,也走不快,晃晃悠悠、时走时停,等他们到妙伽山山脚时已经有回程的人了。

  两个人在山脚下了车,提着灯笼走入旁边小径,居宁被夜山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他由沈晚卿牵着,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不是要去看梅花,怎么净往偏僻地方走?”

  “是去看梅花,从这里也能看,顺便去看望一个人。”沈晚卿说完突然想起来,他出门的时候有些急,现下两手空空,竟然忘记带酒和梅花糕,“希望梅姑千万不要怪罪我。”

  到了那片梅林,沈晚卿照例折了一支梅花放在梅姑的坟前,两个人虔敬地拜了拜,居宁看到这座孤零零的坟茔前没有立碑,心里虽有疑惑,却也没问,只说:“上次你就是来此处才顺路将我救下的?”

  “那倒不是,我当时已准备回去,本不欲多管闲事,是你那句‘神仙,救我’让我改了主意。”

  居宁问:“这是为何?”

  “我料想能说出这么有趣的话的人,必定是个有趣的人,再加之你声音好听,那自然就是个有趣的美人,我自认不是英雄,但美人却不能不救。”

  居宁听了大笑,他当时急慌慌的,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趣,“诡辩。”

  两个人果真在山里看了一会儿梅花,沈晚卿今日没带酒,广陵虽不冷,在山里待久了亦有寒气侵体,再不小心染了病更是麻烦,两人便早早就下了山。

  已是元月初一,大臣们即便不上朝,这一日也要早早起来进宫给陛下拜年,下了山,沈晚卿没回住所,而是跟居宁一同回了宫。

  居宁在殿上接受文武百官朝拜时,沈晚卿在后殿,仰躺在榻上,闭着眼要睡不睡,耳边还能听见大臣们给居宁拜年时说的吉祥话、祝语。他等着居宁下朝回来,又突然发觉此刻的自己颇像在家中等着客外的丈夫归家的妇人,一时觉得好笑,兀自笑个不停。

  旁边伺候着的内监忍不住偷眼看他,心里直嘀咕这位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癫痫癔症之类的病症,怎么笑起来没个完?

  这日沈晚卿也见到了居宁的儿子阿襄,小家伙不足一岁,粉嫩嫩的软软一团,看到沈晚卿竟笑个不停,沈晚卿十分喜爱,直言要做他的亚父,收他为徒弟,以后教他剑术。

  自此居宁常带着阿襄出宫,抱到沈晚卿这里,他们三人其乐融融,便如寻常百姓一样。

  好景不长,六月湘水正在汛期,雨水也比往年多,使得湘水流域水位暴涨,漫过河床流入农田,再几日就要侵进百姓家里去了,湘水沿岸的官员依旧是用以往防汛的法子,并不以为今年会发生涝灾,却没想到,除了天灾还有人祸。

  去年南楚派了八万大军攻打蒲城等地,好似试探,一役过后再没下文,南汉也曾就此战修书向南楚讨要说法,却一直都未曾收到回函。此役后南汉官员纷纷上书加固湘水沿岸州县边防,条陈拟定,款子拨到各州县,亦派了专人负责征调民夫、监察工事,奈何这些人却都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现下南楚还没打过来,他们也都不急,防御工事修筑了近一年,竟还没修到一人高。

  不料六月廿七夜,一场大水将沿岸的农田房屋悉数冲毁,修筑了一半的防御工事也被冲垮。竟是南楚趁着汛期大雨派人挖了一道沟渠,引彭海的水汇入到湘水,两水乍一汇合,奔流之势惊天动地、如雷翻滚,沿岸的百姓在睡梦中被惊醒,还来不及逃出屋外,已被势如破竹的滔天洪水淹没,湘水沿岸顿时变成一片汪洋,水里漂浮着人畜,有活有死,更多的是仍在水中拼命挣扎;还有断树、冲垮的木材、炊具农具、衣裳被褥等等,不一而足。

  崔胜收到消息时已是七月初三,天还没亮,他被儿子崔朴隔门叫起,只听了一句话就彻底醒了,一边胡乱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手、脚、心俱哆嗦地让崔朴备车进宫。

  车马早已备好,父子两人出了门上了车就一直催促马夫快些,其时广陵亦是大雨如注,街巷路旁昏昏沉一片,各府门前的灯也早都熄了,车夫怕雨大路滑不敢太快,又不敢不听崔胜的话,心里也是焦急。

  崔胜出门前又差人去将六部的大人也一并请入宫,他这边还在半道上,兵部尚书徐久骖派了人来回信,说陛下不在宫里。

  崔胜当即让车夫调转马头,说了一个地方。

  居宁没想到崔胜找他竟然能找到沈晚卿这里,虽说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行踪,但显然崔老丞相知道的也有些多,不过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听了崔胜奏禀的水灾情况,当即换好了衣服要回宫召集群臣入宫,不论如何商讨细节总之先派人救灾。

  崔胜却丝毫不将自己当外人,也不管沈晚卿如何想,只说:“陛下不必奔忙,臣已差人通知了六部各位大人来此处共商救灾抗敌之策,即刻便到。”

  居宁来不及询问沈晚卿,也来不及回绝崔胜说此处不方便,六部的几位大人们已经鱼贯入内了,带着一身的雨水和清凉腥潮的雨气,不一会儿屋内地板上都是一滩滩的水渍。

  钱流给沈晚卿准备的这个院子庭院极大,房间却不多,与庖厨相连的几间是下人的住处,主屋只有相连的三大间,一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书房,只有宿云轩是会客的客厅。平日里沈晚卿极少进客厅,来找他的不过就一二人,也不坐下喝茶寒暄,几乎是来了就走,因此这宿云轩偌大,却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此时居宁、崔胜并六部的诸位大人就在宿云轩坐着,平日里空荡荡的客厅此刻却显得格外拥堵,沈晚卿只出来瞧了一眼,跟居宁说了两句话就走了,这些人借他客厅商议朝事,即便他是主人也不方便在场,况且有些事他并不想插手。

  自周宣平帝登基,周室开始衰微,随后天下分裂成九国,周室几乎灭亡,如今的大周亦不过是前朝皇室里一支从未听说过的分支借着周室的一点余威攒下来的,自言是□□皇帝九世孙,谁知是真是假,也有可能只是借了周室的皮罢了,算不上、也没能力再重登天下共主的位置,况且大周现在还要与南楚结盟以求存续。

  十国分据天下已有百余年,早到了该统一的时候,即便没有南楚先出这个头,也会有北秦、后梁、楚国等其他国家挑起战事,分分合合乃是天地万物自然变化的规律,人亦不过是这条大河里随波逐流的蜉蝣,被裹挟着往前走,再怎么挣扎也翻不出一个水花来,只待时辰一到,自然而然消失在水里,谁都控制不了,一个国家,也就是消失的时候响声会大一点。

  他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当初他问钱流,为何方山子如此笃信命数,是觉得大势有摧枯拉朽之力,不可抗拒,命数这东西虚无缥缈,实在没有相信的必要,方山子是个傻瓜,他可不是。

  南汉抵不过南楚,这事他在长化时就明白了,如今只希望居宁不要因此事伤的太深,没了南汉,他也没了枷锁,如此岂不是正好?

  沈晚卿叫下人给这些大人送上热茶,没管地上流淌着的雨水,吩咐了不可打扰就自己回了卧房,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的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宿云轩里说话的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飘渺不定,他好似听见有人说南楚如何如何,湘水彭海如何如何,教他仔细想却半分也记不起说的是什么。

  沈晚卿醒来,外面仍旧下着雨,宿云轩里的几位大人已走的七七八八,说话声亦小了很多,居宁跟崔胜还在,想来还有事情要说。沈晚卿没过去,他将窗子支起,趴在窗台上看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呼啦啦地往下泼着雨水,他看到院中的那口井,前几日热得厉害,井水里整日镇着瓜果,冰凉脆甜,现下雨这般大,待雨停,井水不知要浑成什么样,得找淘井的匠人把这口古井翻一下。

  忽地又想到朱无繇,他被惠帝扔到定海侯的军营里练兵,可是惠帝心里嘱意他?或是惠帝亦有统一的野心?

  他没继续往下想,崔胜等人撑着伞出了宿云轩,老丞相看到他特意说了一句改日再来拜会,就走了。

  崔胜走后,居宁从廊下走过来,他没进屋,站在窗外跟沈晚卿对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态,檐下雨潺潺,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阿涟。”居宁声音低沉,一开口便让人觉出三分委屈。

  沈晚卿闻声而动,手掌撑住木棂往上一跃,坐在了窗台上,他伸手揽住居宁的肩,将人按进自己怀里,接住他对帝位,对南汉的疲倦和无法舍弃的责任。

  “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居宁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沉闷,又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枷锁。”

  这两句话,他先说“朕”再说“我”,称谓虽不同,所说都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一为池中物,永别江南春”,他生来即是池鱼,身上披着一张无时无刻都想逃脱的网。

  沈晚卿既心疼又难过,他想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离开,可张了张嘴又有些迟疑,这一迟疑便错过了机会。

  居宁窝在沈晚卿怀里待了片刻,轻轻挣开,“我得回宫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崔丞相都找到你这里来了,此事不完怕是崔丞相要以死相谏了。”

  说着从身上解下来一块玉牌,玉牌上只阳刻了一个宁字,交到沈晚卿手里,嘱咐道:“我也不知此事何时能完,你来找我时拿出这个就能直接见到我了,你若是偷摸来,记得绕着熏风殿,我知你武功高强,但那里守卫最严,你别被当成刺客捉了。”

  “你怎么如此啰嗦。”沈晚卿在居宁唇上偷得香吻一枚,不正经道:“今夜我扮采花贼,小娘子你可要好生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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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