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无鞘>第10章 折柳

  一夜春雨连晓。

  天还雾蒙蒙的,起了大早的贩夫走卒们俱都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或挑担、或推车、或牵着牲口,已经排着队站在城门口等着入城了。

  等了不多时,只听得一阵更鼓缓缓敲响,徐徐传到南门,随后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一路小跑到城门洞,整齐的号子声和门闩被拉来的吱呀声一起响起,江都四个城门同时打开,等着进城和出城的百姓躁动又守序地一个接一个往前走。

  沈晚卿自然不用与这些贩夫走卒一同,他跟平日里一起喝酒听曲的纨绔子弟连同朱无繇骑着马经由南面的东门出城。因沈晚卿平日里为人豪爽,又好酒,好美景美人,与江都大半纨绔臭味相投,听说他要离开,竟有十数人起了个大早赶来相送。守城门的官兵远远地看着这一队骑马的人,哪怕只认得其中一个也早早就将城门口围着的人赶开,留出路来专供这一队人通过。

  一行人出了城,马不停蹄地一路奔到城外五十里处的折柳亭,因这座亭子周围种满了柳树,江都百姓又多在此处送别亲朋好友,故而得名。又因着这个缘故,折柳亭周围种的柳树都快被折秃了。

  沈晚卿在亭前勒马,众人及时拉住缰绳,马蹄纷乱,十几匹马引颈嘶鸣,声音高昂,引得同在折柳亭送别亲友的人向他们侧目。

  众人纷纷下马,向沈晚卿围过去。

  沈晚卿手牵缰绳,向众人一抱拳,目光在这些少年郎脸上一一扫过,“多谢诸位今日前来送沈某,能在江都结识诸位,实在是沈某的荣幸!”

  “沈兄客气!”

  “不敢当。”

  “能认识沈兄亦是我等的荣幸!”

  ……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还礼,朱无繇静立在一旁看着,他虽然知道沈晚卿同朝中多数官宦子弟交好,却只当他们是些酒肉朋友,今日一看,这些酒肉朋友竟也有几分真情在内。

  谢茗从身边垂下来的树上折下一枝柳条,递到沈晚卿手中,又抱了抱拳,“沈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多多保重。”

  沈晚卿笑道:“谢小侯爷也保重!”

  众人又纷纷效仿,不多时沈晚卿就收到了十几枝柳条,十数人的依依别情,更有赋诗相送者,沈晚卿作不出来诗,便多作了两揖相谢。

  朱存环顾四周突然想起一事,便高声叫道:“你们谁带酒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没有,早上起的急,又都没有带随从,有些人怕是脸都没来得及洗,更遑论带酒,朱存又道:“沈兄是好酒之人,来送别他怎能没有好酒呢?”

  这时徐厝站出来,说道:“诸位稍等。”

  说完将忠义侯的独子李玉拉走,相去不远正有一辆马车,马车旁有两个男子在说话,一旁柳条酒器俱有,想必也是送别。徐厝过去向他们讨了两坛酒,跟李玉一同搬回去,没有酒杯便一人一口轮着喝,这些官宦子弟从未试过这种喝法,纷纷大呼痛快。

  沈晚卿仰头灌下一口,随后将酒坛子递给朱无繇,“阿峤!”

  朱无繇看了沈晚卿一眼,接过来小啜一口,谢茗极有眼力,上前一步将酒坛子接过来,朱无繇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才转过头去,“师哥,一路多保重。”

  沈晚卿爽朗一笑,“你也多保重。”

  说着翻身骑上马背,手拉缰绳控制着□□马在原地踏步,沈晚卿骑在马背上冲底下众人一抱拳,正欲挥鞭策马,远处半山坡上传来一阵悠悠的琵琶声,沈晚卿骑在马上视野开阔,正好能将那弹琵琶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楼小楼坐在马车旁,一边拨弦一边与沈晚卿遥遥相望,蒙蒙细雨湿润了她的发丝,她却湿润了沈晚卿的心。

  沈晚卿眸光一亮,却是没想到楼小楼居然也会来送他,当即调转马头向楼小楼奔去,身后有人叫沈兄也全然不理。

  少数几个想跟上去看的被谢茗等人拦下,瞎凑什么热闹,礼都白学了,一点眼色都没有。

  朱无繇盯着沈晚卿纵马的背影看了片刻,将自己的马从树上解下来,只说自己还要去礼部,得先走一步,众人都知道他最近在忙春祭大典,便不多留。谢茗本想跟朱无繇一同回去,他上前一步还未开口,朱无繇已翻身上马,转过头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谢茗心下一惊,脚下转了个弯向旁边走去。

  沈晚卿在马车前停下,与楼小楼相视一笑,从马上下来,问道:“小楼姑娘可是专为送我而来?”

  楼小楼眉尖蹙起,似有千言万语,比这恼人春雨还要愁煞人,她的声音温温柔柔,道:“沈先生好狠的心,竟要不告而别,若非小楼从朱小王爷那里听说,只怕今生再难见沈先生。”

  沈晚卿抵挡不住她温柔嗓音还有如水目光,忙不迭告罪,楼小楼却突然近前一步扑进他怀里,温香软玉在怀沈晚卿却愣了愣,低声道:“小楼姑娘?”

  “似我这般的风月女子,见惯了人情冷暖,早已不敢将真心托付,如若不是遇到沈先生,小楼此生都没什么盼头了,但小楼知道沈先生非是池中之物,小楼所求不多,”楼小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塞到沈晚卿手里,仰脸道:“只希望沈先生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小楼,若日后沈先生再回江都,小楼定在馥园煮酒相候。”

  沈晚卿低头对上楼小楼的脸,将这天下四大美人之一的楼小楼眼里的爱慕、不舍、期冀一一装入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啊。沈晚卿收下帕子,十二分珍重地向楼小楼执礼,作了一揖,道:“一定,半分不敢忘。”

  楼小楼还礼,“妾身祝沈先生不坠平生志,此去名扬天下。”

  “多谢小楼姑娘。”沈晚卿坐在马上又回头看了楼小楼一眼,沉声道:“珍重,告辞。”

  沈晚卿扬鞭轻轻抽在马屁股上,大喝一声驾——,那马抬起前蹄,昂首嘶鸣一声,再落地却是风驰电掣般地跑了起来。

  耳畔风声如啸,沈晚卿纵马飞驰,胸中豪气直冲云霄,他在途中与回城的朱无繇擦身而过,身形交错的那一瞬间两人心有灵犀同时转头,视线交汇到一处,朱无繇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晚卿,声如鬼魅,低声说了一句,“师哥,万事小心。”

  说完,两人都没有停顿,一南一北就此分开。

  沈晚卿纵马经过来送他的那些少年身旁,速度慢了下来,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告辞了诸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众少年齐齐抱拳:“后会有期!”

  直到沈晚卿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春雨中,这些少年郎才打道回府,以朱存为首的几个人突发奇想打算去爬山,剩余的几个人,连同谢茗、徐厝等,看天色愈发阴沉,怕是有一场大雨要下,便与朱存等分开,提前回去了。

  朱存既想趁雨出游,又怕雨太大了被阻在山上,便托谢茗回去派人跟他娘说一声,晚些派下人来山上接他回家。

  不想下山的时候雨湿路滑,下人没扶住朱存,朱存一脚踩空,从山上滚下去摔断了腿,当即疼得昏了过去,一个多月都走不了路,祸不单行,又被朱王爷关在家里直到盛夏才给放出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沈晚卿与众人告别后一路向南策马疾驰,他本欲快马加鞭能在天黑之前到达中州,却没想到雨越下越大,马也不听话,不肯好好跑,在雨中蹉跎良久,雨水透过蓑衣将贴身衣服都打湿了,沈晚卿没办法,只能就近找了一户农家投宿。

  这户人家住在村口,家门前有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树,很是打眼,沈晚卿牵着马上前叫门。

  开门的是一个六旬老汉,他看沈晚卿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身边还带着一把长剑,便知此人必是江湖中人;又看他眼神真挚,举止磊落,便断定他不是坏人,热情邀请沈晚卿进门。

  却原来这老汉年轻时也曾闯荡过江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年却没混出什么名气来,便早早地成亲生子,可惜上天待他不公,他那妻子分娩时难产血崩,接生的稳婆一见血流不止便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只一个劲儿地跟孕妇说用力。

  那正是个雨夜,天黑路滑,他听着妻子嘶哑的呻.吟声手足无措,便冲进夜雨里去请大夫,最近的医馆一来一去也有小二十里路,加之大风大雨,大夫又年老体衰,等他将大夫请回来已经晚了,妻子撒手人间,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可他一个摸惯了刀剑的男人哪里会照顾孩子,不是热着了,就是冷着了,孩子三天两头生病,不到三岁便早早夭折了。

  老汉说完叹了一口气,提起油灯佝偻着背走了出去。

  沈晚卿往外看了一眼,端起桌边的粗瓷碗把剩下的酒一口灌了,随后双臂枕在脑后往身后的柱子上靠去,雨声沙沙牵人愁肠,沈晚卿不由得想起了贺姬。他自记事起便跟着贺姬在山上,听前面寺庙里的和尚说,他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被贺姬抱回来了,不知道他师父,江湖上有名的鬼谷掌门人又是如何照顾孩子的。

  沈晚卿也见过寻常人家怎么照顾孩子的,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幼时是不是也如寻常家的孩子一般顽劣,也记不起那时贺姬又是如何管教他的。

  “小兄弟……”

  沈晚卿的思绪突然被这一声打断,他向门外看去,那老汉正擎着油灯推门进来。沈晚卿回过神来霎时一惊,此时雨势溅小,落雨声幽微,一点风吹草动便显得格外不和谐。他听到外面一连串踩踏泥浆的声音,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站直,他迅疾如风,掠到门口将那老汉拉到房里,同时伸手一挥,灭了房里和老汉手上的油灯,趁着光影一闪,将桌边放着的一只茶碗倒扣下来,用力一拍,茶碗在他掌下裂成了几瓣。

  埋伏在外面的人看到农舍里突然没了光亮,意识自己已被发现,纷纷拔刀往里冲,沈晚卿等的就是这一刻,手从桌上扫过猛然甩出,碎瓷片携着他七成功力疾射进屋外夜雨里。

  只听得一连串利器破空的啸声,随后是击中了什么的闷响,以及几声闷哼。

  沈晚卿出手未用全力,一是警告,二是试探,不知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如果真是朱琨那还好说,可是今日分别时朱无繇说的那句话也让他格外在意。他侧耳倾听片刻,屋外已经恢复正常,想必那些人已经走了。

  沈晚卿放松下来,重新将油灯点亮,那老汉并未多问,出奇地沉定,只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沈晚卿两眼。沈晚卿苦笑道:“人在世上行走,哪里都有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