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十五年 ,泉明寺。
这两爷孙初来泉明寺时,明喻和明澄一起亲手种了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随白驹过隙变得枝繁叶茂 ,也见证了明喻老而圆寂,陪伴了明澄长成少年。
明喻圆寂那天,明澄在他们亲手所植的菩提树下久久静坐。
住持悄然立在他身后,陪着他一同凝视这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
“住持。”明澄没有回头,但彼此心知,“明澄时常念及自己正少年,前生学会了出世处事,而今当入世济世。”
“……也是。”住持似乎早有预料,“明喻前生入世吃透世间苦,后世出世疗愈心中伤。”
“你能吃出世清苦,他吃透入世苦累,你与他到底不一样。”
明澄缓缓起身,转过身子面向住持:“这世间,我愿闯它一闯。”
他不再自称法号。
住持凝视他许久,道:“你是……?”
“我……仍然记得爷爷给我的俗名,”他道,“蓝钰铮。”
当年明喻把俗名换作法号,而那天他将法号换回俗名。
因为这个在蓝府门口突然出现的少年,蓝家上下震惊。
“大……大少爷?”下人手里拿着他递过来的蓝家玉佩,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刚还俗的少年,“您是大少爷?”
“我确是蓝钰铮。”少年人换下了海青,穿着玄色粗麻,来见人之前特意将自己收拾干净些,“你还要什么证明身份的证据吗?”
下人话都要说不利索:“不……不必了,大少爷请。”
蓝钰铮是蓝家嫡长子,其生母生下他几年后过世,明喻有意将他带上泉明寺一同出世,尽管明喻之子——现任蓝家老爷蓝轩十分不满,但明喻执意要带他走,蓝轩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
“你当我不知你是什么性子?你可耐不住鳏夫的寂寞,定会没多久就纳几房姨太太进来,到时候阿铮怎么办?”明喻道,“我不会让你们就这么伤害我的孙儿。”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男人娶妻纳妾那是天经地义啊,再说了,我蓝家大户,又怎么会薄待蓝家嫡长子?”
“你不会薄待嫡长子,”明喻道,“却会薄待阿铮。”
后来明喻的话几乎是一语成谶,蓝轩迫不及待纳了几房姨太太,还将孙姨娘升作了正室,至于蓝钰铮生母,已是无人提起。
孙姨娘为蓝家首先添了儿子,尽管曾经是庶出,可她已经被扶作正室,她的儿子理应就该是这蓝家“嫡长子”。
孰料真正的嫡长子突然就回来了。
孙姨娘心里骂了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千万遍,只怕他回来分家产,分老爷的宠爱,将她母凭子贵得来的东西全都夺走。
蓝轩也没料到这一茬,当年的小豆丁现在长成了翩翩少年郎,震惊之余颇为感慨。
“钰铮此趟归家,何时回寺里?”蓝轩在餐桌上为他亲切地夹口菜,孙姨娘的儿子蓝与臻幽幽地盯着那对坐在一起的两父子。
蓝钰铮刚下山没多久,还吃不惯肉腥,暂且不吃蓝轩夹给他的鱼肉:“爹,我刚刚聊天时说了,钰铮此番下山,是还俗了,不再回去了。”
饭桌上众人鸦雀无声,蓝钰铮一顿,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各自的表情。
“这、这样啊。”尽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蓝家嫡长子,可他的突然到来已然打扰了这个家原本的安排。
明喻把蓝钰铮带去泉明寺之后,蓝轩就从没想过蓝钰铮会回来。蓝钰铮从小性子就偏静,不亲近人,与他爷爷倒是合得很来。
“钰铮此番回来,是要打算科考吗?”
蓝钰铮对世间科考之事仅略知一二,只知要从童生一路考到举人的位置。
既然要入世进仕,那必然是要科考。蓝钰铮颔首:“是,我来考童生。”
蓝轩听后一怔,他还以为被明喻带走的孩子会有什么出息,结果是在寺中呆惯了,连科考都未曾涉猎过。
蓝与臻闻言忍不住爆出笑声:“不是吧?从童生开始考起?”他顿时觉得孙姨娘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弟弟一定帮助哥哥读书,弟弟已经是举人了。”
蓝钰铮看了他一眼,记得他刚才介绍的名姓,蓝与臻和蓝钰铮两个名字读来还颇为相似。
“多谢二弟好意。”蓝钰铮顿觉饭菜无味,先行起身离开。
“我就说嘛,那蓝钰铮算什么啊?母亲多虑了,一个连童生都未考的人,爹能指望得上?”
“说的也是。” 女子得意地笑,“不用我们出手,老爷也会日渐嫌他的,无功者饭菜不留,他是嫡长子又如何?跟老爷又不亲了,老爷能疼他不成?”
蓝钰铮站在门窗前无言良久。
后来这蓝家嫡长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蓝轩看了他的辞信冷笑:“这小子贪了我一餐饭,一宿眠拍拍屁股就走了?下次他想进府,直接跟他说,我不认他。”
可就是这个连童生都没考过的人,后来通过察举得皇上亲自征用。别说蓝家人,全朝都惊动。
当时世人皆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蓝钰铮就是活脱脱的例子。
从此京城蓝家,是蓝钰铮的蓝,无人忆起那什么蓝轩。
皇室歌舞坊专门为各种宫宴助兴而开设,在民间寻找能歌善舞者纳入乐坊。
能登高峰者,自然也是那身怀绝技之人。
先帝设宴犒劳百官,歌舞坊是以简拔能者上台,宴会上歌舞升平,才人惊才绝艳,惹来满堂喝彩。
蓝钰铮便是偶然在一次宫宴上,得以窥见那人惊鸿之姿。
身着红纱的纤纤公子一舞动四方,偏要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收入囊中才肯罢休。
而一旁鹅黄色罗裙的面纱女子也不遑多让,纤指弄巧,一曲听醉了多少人。
一歌一舞相辅相成,成了一道唯美视觉盛宴。
蓝钰铮清冷惯了的人,初入京城也被繁华迷过眼,孰料给他上第一课的人竟是自己的至亲之人。
而今饶是他,也不由得对那红衣男子看痴了。
可惜那时不识心动,只当是偶然一缘。
宫宴结束后,红纱公子才回歌舞坊,就被后方一个气鼓鼓的女音喊住:“窈!你给我站住!”
只见女子气冲冲走来,凶神恶煞得仿佛要吃了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抢本姑娘的风头?”
窈立在原地任她冲过来,展颜百媚一笑:“我哪里敢抢啊,风头都是姐姐的。”
女子挥出手来,却是与他击了个掌,这女子便是方才奏乐伴舞的鹅黄色罗裙姑娘。
“哼,下次再一较高下,我的红绡定会比你的多!”女子与他十指相扣拉近二者的距离,附耳道,“我可看见了,蓝大人都对你目不转睛呢!”
窈闻言一喜:“真的呀?”咬了咬下唇,抑制不住笑意,“蓝大人他真的……在看我?”
“是真的!”女子点点头,似是比他还兴奋,“我的好窈儿,之前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论以前,窈的舞姿是没资格被选上这场盛大宫宴的。
一切苦练,都是为这场苦恋。
如今能得他一眼,已是满足。
“唉,罪人是我,”女子拍拍胸口,“若不是我当初非要拉着你看看传闻当中千年一遇的美男子,你也不至于落入情网。”
窈掩嘴一笑:“那可要谢姐姐‘罪孽深重’,若不是为他,窈当初恐怕也吃不了歌舞坊的苦,想要逃离了。”
两人嘻嘻哈哈,忽然被人打断。
“看你们这么高兴,难道是知道那件事了?”
两人一见来人连忙行礼:“姑姑。”
姑姑笑着对窈说:“你啊,真是老天赐福了,已有大人看上你,你猜是哪位大人?”
窈心头一跳,脑中浮现心尖上的那个名字,羞赧道:“窈猜不到,请姑姑直言吧。”
“监御史裴大人!”姑姑笑道,“哎哟,我都为你感到高兴啊。裴大人的马车都在外面了,你也不必急于收拾东西,先上马车,回头我们把你的东西给你送去呢。”
窈犹如冰水浇头,整颗心被扔入了冰窖。
“姑姑……说什么?”
“哎呀别不相信,这是真的呀,快去上马车,别叫裴大人等急了。”
窈被姑姑推搡着走,女子急了,想要跑上前去拉他的手,指尖互触一瞬即分,女子近乎绝望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女子与窈是同时进的歌舞坊,慢慢地两人做了知心朋友。窈是歌妓所出,出生没多久就被卖给歌舞坊姑姑。
窈曾对她说,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哪怕身在歌舞坊,也绝不会步他老娘的后尘。
他从小养在姑姑身边,天生丽相,对学舞颇有天资。对旁人而言,舞不过是一门技艺;可对他而言,舞是命,姑姑不养闲人,他不学舞,就没饭吃;不学舞,就是死路。
终于有一回他哭着对她说,自己要撑不下去了,死便死吧。女子一听慌极了,想着一定要帮他在人世间找个执念绑着他,让他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人一生的执念可以千千万,唯爱与恨最叫人难舍。恨是没法长久的,但爱可以。
直到他对蓝丞相惊鸿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舍不下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