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陌上听寒>第38章

  冷夜幽长,宛然无止尽。

  郊外的夜路难走,一行人骑着快马狂奔,堪堪在更漏滴至丑时才赶到一处庄子。庄子不大,里里外外一片死寂,里头的活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喘。

  齐听寒刚一下马,人就恍恍惚惚的,看着庄子大门远远近近,好容易才迈过门槛子。明明灯火通明照亮了朱红廊道,眼里景致却是灰沉沉的,无论脚步多快,风景都走得慢。

  关宴随了他一路,临到门前时拉住他,面带寒霜说:“我不会放过朱贞的。”齐听寒挣脱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事发突然,来之前关宴只晓得张叔贵性命垂危,到底状况如何其实并不清楚。直到跨进了门,他便后悔了——他不应该让齐听寒过来的。

  屋内烧着许多碳炉子,明明灭灭的炭火温得整个屋里暖烘烘的。张叔贵就躺在榻上,只见他满身的血污,头上包得严实遮去大半边脸,但明眼一看头壳处凹下去一角,极其恐怖。一个本应咽气的死人,让庄内的好药硬生生给撑住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地活着,比死更难熬。

  齐听寒乍一看,蒙了,双脚一软,连爬带滚翻到床榻前。

  “阿叔、阿叔!阿叔!”

  “是我,我来了!

  “你睁开眼瞧瞧我,我是听寒啊,我来了,你睁睁眼、睁睁眼。

  “听寒来了,听寒来了——”

  两声“听寒”喊得很是响亮,老者颤了颤,闭合的眼睑抖动着,可惜睁不开了。齐听寒攀在床沿上,慌乱中握住他的手,道:“阿叔,是我,我来了!你看看我!”

  老者听见了,也握住他的手,嘴巴蠕动着,似是在费劲力气说话。齐听寒慌慌张张附身过去,只听老者气若悬丝,在他耳边道:“公、子……快走,走——莫回头。”说罢,五指猛地抓紧了齐听寒的手,力气之大根本不是垂死之人该有的。齐听寒一愣,再看张叔贵,已经咽气了。

  “阿叔?”齐听寒摸摸他的脸,还是温热的,可怎么就没了气息呢。

  “他已经死了。”关宴道。

  齐听寒听不进这句话,因为耳边全是轰鸣与无休止的吵杂声。他死死握住那只枯朽的手掌,等着老者再喊他一声公子。只是纷纷扰扰的声音太多太杂了,完全听不见阿叔的声音。他瞪着眼,大喊:“……闭嘴、闭嘴啊!闭嘴!都闭嘴!”

  关宴看着他癫狂地嘶吼,眉头大皱,示意周边的人去打理张叔贵的遗躯。几个仆人立马上前来边拉边劝,满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可脸上各种无动于衷,当真可笑。

  齐听寒将人推搡开来,突然手上一空,那只慢慢褪去温度的手便垂在床沿边儿,孤零零的。齐听寒惊叫一声,奋身扑上去,关宴拦腰将他截下来,两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啊——!啊啊——!!!”齐听寒望着老者的手,拼尽力气却半点也触碰不到。“阿叔!阿叔!啊——!”喊着喊着,两行泪便下来了,随即发了疯似的挣扎。

  “他已经死了!死了!”

  “阿叔!阿叔——!”

  齐听寒哭得跟个孩童一般,眼睁睁看着张叔贵让被席裹住,被人抬了下去。门外的夜色那么浓,好似能将人吞进去。贵叔就这般被抬进了夜里,齐听寒被压制在地上,手一点点往前伸着,却怎么也勾不住半点影子。

  最好

  张叔贵的后事办得体面。他无亲无故,当了一辈子奴才,最后让一行素不相识的人替他送葬哭丧,怎能不算体面。

  灵堂摆在了庄子里,只有齐听寒给他守灵。灵堂之外是重重把守、死死盯防,唯恐将人看丢了。却不知他们的主子玩弄人心惯了,一个不慎将人的心挖出来,留下了个空躯壳,哪用得着看管。

  张叔贵下葬后,日头更冷了,夜色更深了,周遭冷冷清清的。日子这般漫长,很是煎熬。

  起初关宴还会留在庄子里,可他本来就忙碌,事情一多就容不得他脱身;后来断断续续来过几趟,直到前段日子突然不见了踪影。而齐听寒睡得浅,吃得也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短短数日便瘦得柴毁骨立,对关宴的去留更不在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日庄子里人声繁杂,四处影影绰绰;待一个佝偻身影站在他跟前时,齐听寒才勉强认出人来——是康启定。再看门外,血早染红了地面。

  康叔说:“齐公子,我依先生吩咐来接你走。”

  齐听寒扫了他一眼,没做反应。康叔等了片刻,瞧着他模样邋遢极了,就让人下去烧水,弄了剃刀过来替他修容。剃刀的利刃在下颚游走,齐听寒让他摆弄了一会,刀面刮过侧颈时动了动,刀片擦过一处血脉。但康叔手稳得很,避开了。

  康叔沉下眼神,理了理刀面,继续上前替他刮着胡茬子。

  “公子若要寻死,大可到张叔贵坟前去抹脖子。”他说:“他养了你三十多年,临老了还不得善终;你够狠心寻死觅活,待到了黄泉边上又用何等面目面对他。”看着齐听寒整个人颓靡弯下腰来,康叔静默许久,放下剃刀就道:“于我看来,公子是命好。

  “你因出身缘故,入门便受宠。或许郑珩对你并非真心实意,但好歹免了那些腥风血雨、提心吊胆。更别论山门里的腌臜事,你是半点也没碰过。我等与人卖命的,活在刀光剑影中,身边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倒是公子还能有替你着想的人、可谓难得。只是公子有珍惜么。

  “说好听的,三十年来不争不抢,让他人推着你一路走来,全是别人的罪过。可公子是否想过自己落到这厮田地,又何尝不是你不争不抢、随波逐流的过错。公子不愿意牵扯进权利纷争也就罢,却连如何过自己日子都不敢去争取,如此懦弱行径,才害煞那些一心向着公子的人。

  “扪心自问,害得张叔贵自寻短见的罪魁祸首,真的是宴爷么。但凡公子争气些,或许张叔贵便不用死了。”

  齐听寒努力睁开眼,可跟前一片朦胧,原来不自觉间已是泪流满脸,空留一腔悲怆。

  “我话不中听,但句句在理。”康叔道:“公子听我一句劝,当日在瞻园先生实在是一番苦心,他对公子是有求必应,能给公子的只会是最好的。公子若不再为自己考虑,只能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先生将公子托付于我,我自视你为暗门承继者,这番话绝无保留。若公子举棋不定,不如先随我到西北,日后再做打算,总比现下画地为牢要好。

  “再者,公子也不想辜负张叔贵的用苦良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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