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12章 野村广明想成为英雄

  由于日向昱名等三人所在的G4区即将成为禁区,他们必须离开。就在他们跨出那栋房子的同一时刻,岛屿东侧海岸,野村广明(男子12号)手握一根木棍,谨慎地打量四周后,与渡边翼(男子21号)和渡边铃(女子21号)一同登上了E4区的瞭望台。

  瞭望台位于分校正北方的山上,从台上能俯瞰到分校被规划得四四方方的校园,低矮的小楼拱起的灰色楼顶镶嵌在黄绿交杂的稻田与森林之间,像岛屿结痂的伤口。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教学楼前的庭院里停着的军绿色卡车。

  说实在的,广明现在十分迷茫。

  就包括登上瞭望台,也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就算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分校,也毫无办法。大概广明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内心的一点侥幸吧——万一呢?

  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毫无办法。头顶有高悬的缆车线,正巧通过分校上空。但是,管它是在地上还是飘在空中,只要进了禁区,我脖子上这个东西就会爆炸吧。哎哎,我要是有手榴弹就好了。不过,即使我是班上体育成绩相当不错的学生之一,也不可能做到把那东西扔到分校里那群人的头顶上。或者我可以做个机关,利用缆车把手榴弹扔下去。可是我的成绩真的很一般,脑子也不好用,虽然没人这么说我,可是,“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蛋”——连我本人都会这么想。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啊。

  说不定,早川那家伙可以。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真的很聪明。如果他愿意,说不定真能带我们逃出去。

  广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叹了口气,有些颓废地滑倒在地上。他五官端正、线条流畅,是那种看上去就给人一种阳光刚健印象的人,本人也确实很好打交道。只不过,他嘴角常挂着的笑弧此时已不见踪影。

  现时现地,广明的思绪沉入到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比如,野村广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掌握了拆除项圈的办法。啊啊。算了,这个比做出投掷手榴弹的装置还难以实现呢。可恶啊,更像是早川那家伙会做出来的事情了。再比如,我牺牲我自己的血肉之躯,舍己为人,不顾一切地背着爆炸物冲进分校,和那群混蛋同归于尽。多么壮烈,可惜也实现不了。摸不到分校的门,我就会被炸得身首分家。

  而且,再怎么说,我也得有爆炸物才可以吧!一上化学课就头疼想睡觉的我,不可能配置出炸药。而我本人呢,只有这根破木棍。翼同学分到的武器是个喇叭,铃同学的就更离谱了。一个睡袋?哈,他俩这武器不像要去战斗,反而像要给自己送终的。拿着喇叭喊一通,对着这个世界说拜拜,然后缩进睡袋——睡袋是时空穿梭之门。于是你来到了某个异次元。呃,大家基本都管这个异次元叫天堂啦。

  那么,正好用上翼同学的喇叭,给同学们发送信号,让他们停止战斗,一起好好想想对策呢?不过,仅仅一个晚上,就已经死掉五个人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一定存在想玩这个游戏的人,如果我那样嚷嚷,不就变成活靶子了吗?

  可是,可是……

  野村广明一直以来都有个愿望。

  他想成为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

  从小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热血动漫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看着动漫里的超人拯救世界,踩着闪电,徒手劈开形貌丑陋的怪兽,广明总是热血沸腾。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心怀正义、能够保护弱小,智慧而强大的人。

  或者是为了正义,奋不顾身的人。那样也好。

  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第一次践行那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上小学一年级,看到班里平常沉默寡言、身材瘦小的男生被几个膀大腰圆的高年级学生堵在放学的路边,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砖头拍在为首那个家伙的身上,结果被一起揍得很惨的的时候?那群人散开,广明抹抹鼻子(掌侧立刻被染红),费力地起身,朝着那个孩子伸出手。但他得到的是带着哭腔的斥责:“谁要你多管闲事啊?!本来他们不打算这样打我的!”

  广明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许久才讪讪地收回。

  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因车祸而去世(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车祸,而是大东亚共和国处决其反对者的暗杀手段,真是虚伪透顶),但广明记忆中他们的尸体浑身的鲜血已被拭净,看起来很安详,只是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于是他问爷爷:“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只有我的爸爸妈妈死掉了呢?”

  爷爷脸上的皱纹似乎变得更加深刻,牵动着他的五官,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广明的头,温和地回答:“因为爸爸妈妈是英雄啊。”

  ——为什么英雄也会死呢?动画片里的英雄不总是永远杀不死的样子吗?当弥漫的尘灰散去,他们总是浑身伤痕地屹立在原地。然后鼓足干劲,一口气把强大的敌人打倒,还能灿烂地笑出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不是的。可是爷爷说,没有牺牲的义举只是仁慈的施舍,为正义而牺牲的才是英雄。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改变过“想成为一名英雄”这样幼稚的想法。虽然那篇关于理想的作文发下来,广明得到的只是“选材空洞、不切实际”之类的评语。

  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一根筋、满腔热血、毫无用处。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班代表早川恕则总是隐约地不爽,或许因为他实在太优秀,被太多人喜欢着,只是一点点施舍也能让人为他唱起英雄的颂歌,因为本就没什么特殊的自己在他面前会变得更加黯淡失色。那大概是种嫉妒吧。

  不过,即使是这样,在“程式”里,广明也准备尽自己所能。即使力量微不足道,他也要努力地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就是这样。

  “……啊,那个,广明同学?”是小铃的声音。

  紧接着是阿翼的声音:“广明,不要紧吧?”

  “啊啊,我……我没关系的!”广明如梦初醒,欲盖弥彰地挤出一个笑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焦虑,那是属于弱者的丑陋,可是成不了英雄的。“我只是,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但广明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我感觉,根本没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嘛。”

  渡边铃,正是接替春枝担任文艺委员的女生。留着齐耳短发,由于装束平常,容貌远看不起眼,近看却相当秀丽,但与辻浅穹冷艳的气质不同,小铃给人的是一种腼腆而清纯的感觉。小铃走近广明几步,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轻声说:“不,广明同学,没关系的。”

  “是啊,广明,你肯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已经非常开心了。就算逃不出去也没关系。”阿翼也附和着妹妹的话。啊啊,兄妹俩性格略显拘谨,在班里很少能够引人注目,但确实是两个好人。

  “嗯,就算逃不出去,也没关系。人都是要死的,佳奈她们都……”小铃垂下眼皮,“本来拿到这样的武器,我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闻言,广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不,别说丧气话了,肯定有办法的!”

  “对啊,小铃,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哥哥。我一定会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你是想这么说吧?

  那一刻,广明模糊不清地这样想着。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巨大的疼痛猝然袭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啊,那是哪里?似乎是右肋骨那一带。广明试着用力,还能动。那么应该只是擦伤。那么,现在……

  广明发出怒吼,抓起木棍,在剧烈的痛感中挣扎了几下就站起身。他错愕地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手中稳稳地端着一把鲁格P85手枪(正对着我的枪口应该还冒着烟呢,就像西部牛仔那样,然后应该冲枪口吹一下吧?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的人正是广濑敬哉(男子16号)。

  “广濑!”不知道为什么,广明竟然还可以说话,而且出奇地流畅。可能因为他的唇舌也知道如果现在不抓紧时间多说几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只要敬哉的手指再度扣下扳机,他就会永远成为一个哑巴。“广濑!你要玩这个游戏吗?”

  “嗯?”敬哉走近两步,手指轻松地搭在手枪的扳机上。搭在广明的生命线上。敬哉歪歪头,用若有所思的悠闲语气,一字一句地轻声问,“啊,那个,广明同学,没有枪吧?”

  广明之前就觉得敬哉说话的语气总是有些奇怪,像文化祭上深情的朗诵台词的男主角,更像那种喜欢拿腔拿调的声优。即使身处程式之中,还是没有变——这也难怪,他现在可是一脸无所谓地想杀了我啊!

  然后敬哉调转枪口,指向小铃。后者的身躯瑟缩一下,紧绷起来。敬哉的唇角抽了抽,向上扭出一个有些诡异的弧度:“铃同学,也没有吧?”

  小铃挤出一声哽咽,死死抿着双唇,用力摇头。那意思不是“我没有”,是“别杀我”。

  “还有翼同学……那个喇叭,似乎也没什么用哦?”敬哉口气有些遗憾,高高翘起左手的小拇指,用左手手背轻轻蹭过下唇,垂下眼皮。突然手腕微动,枪口在空中划过,再次指向广明。

  敬哉的双唇几乎不动,从齿缝间挤出冰冷的三个字:“去死吧。”

  就在同时,广明深吸一口气,发出吼声:“你们快跑!”

  然后面朝着敬哉,直冲过去。

  可恶!好痛啊!广明在内心大喊着。真的喊了出来也说不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又有哪里中弹了?他只感到疼痛不断扩大,渐渐席卷他的四肢百骸,撕扯着他,但也仅此而已。他已经搞不清楚那些。渺小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拦腰抱住敬哉,额头抵住他的肋骨,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失重的感觉,敬哉重心不稳,后退一步,两个人坠下山头,沿着陡坡向山下滚去。

  ……

  ……我……

  我在哪里?已经离开了,他,而我——

  广明努力地动了动。浑身都痛,被撕扯得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他睁着眼睛,望着悬着一轮白日的天空,四溅的炽热、雪亮的日光将天空的蓝融化,变得苍白且无力。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光晕显得既高且远,照在眼睛里,他感受到的却是温度的流失。

  于是,广明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不是去年——大概是前年的事情吧。和他一起的青梅竹马,波本结衣,那个总是挂着温顺的微笑的女孩子。那天她的笑容第一次消失,满脸泪痕地对广明说:“我想死掉了。”这样的话。广明那时真的害怕极了,可转念一想,她总不会真的死掉吧?虽然在地方台的新闻里也时常看到有人卧轨或者跳楼什么的,就连铃同学和翼同学的父亲也是这样。(他们的母亲早就离开了。啊,似乎是因为失业来着?总之,和我父母的死因不同。不过我有爷爷,他们就只好住在慈善机构了——当然是私立的。国家的慈善机构相当恶劣,简直是专守防卫军的摇篮)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在我的身边。

  直到那天,广明发现结衣没来上学。等到回到家,他看到的就是那个。楼根下,手脚扭曲,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额头上绑着个小型摄像机,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广明往前走了两步,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行前进,踉跄地越过拉起的警戒线,扑到她身边,用颤抖的手拿起那个数码摄像机。竟然还在录像,广明赶紧按下终止键,从头再看视频,只是天空,还有灰楼的一角,天空在上升,过了许久,广明麻钝的大脑才意识到是摄像机在坠落。剧震,画面在剧烈地摇晃后定格,斜斜的,半面是灰色的地面,半面是似乎被洗过的浅淡而无力的天空。突然间,广明想起来了,现下浮在他眼中的,就是那天他从摄像机里看到的太阳。

  于是,广明意识到,自己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广濑那个混蛋在那里?广明试着转动自己的脖子观察四周,不过已经做不到了。我的身上被开了不知道几个洞,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还能醒过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喉咙里黏黏糊糊的,广明却感觉萦绕他的痛觉已然开始消退。

  不过,应该死掉了吧?

  广明模糊地想,所以,我解决掉了那个混蛋……哎。铃同学,翼同学,我应该是要死在这里了,但你们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呀。如果早川那家伙能帮你们逃走的话,就太好了。

  是的。我不后悔做出与广濑敬哉同归于尽的决定。我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毕竟,我啊,真的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呢。但这次,我似乎真的做了一件能让自己被称为“英雄”的事情。只可惜,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了。

  啊,对了,后来我听说,结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几个男人强暴了。然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没办法才自杀的。她生前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对我也没有说。因为,说不定,其实我是个有些懦弱的人。对于那些真正害怕的事情,我只会用“这些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呢”之类的想法来徒劳地哄骗自己。结衣,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想,你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了。是我的懦弱害了你。结衣,真的很对不起。

  要喘不上气了,整个胸腹一带都变得冰凉。啊啊,可恶!我怎么还不死呢?

  野村广明那不断流失,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出现的最后一幕,是爷爷的脸。爷爷是信鬼神的,虽然这种东西在同龄人里已经不流行,但三年E组的大部分同学都不知道的是,广明也相信着这种东西。人死之后一定还能感觉到,广明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广明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不住往下坠,又不断被他张开。每次再度睁眼,他都要花费更多的力气。那感觉和上课时自己困倦至极、昏昏欲睡的状态几乎没有不同。没有特殊的感受,也没有看到任何死后的新世界的若隐若现的景象。这么说来,他死了,也不过就是闭上眼睛,睡着了。

  ……也好。我确实累了,很想睡一觉。

  只不过,如果是这样,即使死掉了也没办法再见到爸爸妈妈了吧。

  我还想让他们夸奖我呢,真是遗憾啊。

  数分钟后,野村广明沉浸在成为英雄的喜悦里,安静地死去了。

  男子12号 野村广明 死亡

  残余35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