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10章 长谷川宗光不能爱

  看,我说什么吧?这儿果然有肥料。

  和树眼睛一亮。虽然出于监听的缘故,并不方便发出声音,但他的神情显得很得意,将手电筒朝天花板晃了晃以示庆祝。

  一片宽阔的稻田位于月游岛西北方向,而稻田的南部边缘经过的D2区,坐落着一栋并不起眼的建筑,门边挂着写有“月游岛农业办事所”的金属牌。和树将电筒熄灭,交给柊也,立刻上前,开始着手将成袋的肥料从积满灰尘的置物架上向下搬运。

  这就是朝冈柊也的炸药配制清单中,柊也与和树需要寻找的原料部分的最后一项了。

  和树的手表显示是五点五十八分,刚才进入农所的时候,看到东方的天空已隐约泛出鱼肚白,周遭的事物也渐渐亮起来了。从凌晨三点多钟到现在,他们绕着大半个岛屿奔走,终于收集齐了他们分内的所有东西。现在要做的就是待在这里,等待与他们分头行动的宗光与信太前来会合。

  两个人把东西扛到这儿来,也挺不容易的。但没办法,反复地搬运多次太费时间,更何况藏匿收集到的土制炸弹原材料的据点如果在这段时间被划为禁区,可就前功尽弃了。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还是决定等收集齐原材料,再找地方着手配置炸药。如果之后他们的据点成为禁区,也方便转移。

  这季节濑户内海一带的天亮得很快,就在他忙着搬运肥料的短短数分钟内,仓库内堆放的东西已经清晰可见。和树抹了把额角的汗,顺势坐到地上,看向柊也,正想开口说话,四周突然响起混合着电流杂音的吉田勇邦的巨大的声音,使和树再也没想起那一刻自己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同学们,天亮了啊。下面宣布死亡同学的名单。首先是男生部分,有两人,分别是9号的高桥岩雄同学和10号的中原诚治同学。接下来是女生部分,5号小林佳奈同学、15号北条晴同学,以及16号松冈悠子同学。”

  和树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与月游岛的地图一同附赠的三年E组花名册,明明是进入这个班级的这么长时间以来看惯了的东西,但此时此刻,这张轻薄的纸在和树指间,竟然显得沉重无比。用铅笔草草地划掉被叫到的人的名字,一面勾抹,和树一面讽刺地想,简直我才像刽子手似的。

  柊也与和树做着相同的事情。只不过,他仅仅在那些死去的同学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当然啦,和树并不觉得老大这么做是出自内心的柔软,实际上,老大只是有着干净整齐的行事作风罢了。他桌面的陈设与穿衣风格也能体现出这种作风。简单规范得吓人,毫无个性,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话说回来,被念到的这些人,这些一天前还和自己是同学的人,就这么死了?和树感到一丝不真实。那是他最常有的状态——迷茫。

  那个和松冈悠子拍桌子对骂的小林佳奈,也死了?另外,高桥那家伙是个只会骗小姑娘的人渣,除他之外,短短的时间内,班上的情侣竟然有两对都生死相隔——中原诚治和北条晴都死了。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太意外。广濑敬哉那种风俗男,谁信他会真谈恋爱啊?甚至,和树总觉得北条晴正是被敬哉做掉的。至于中原,是个没有真才实学却很喜欢装腔作势的人,总觉得自己在班里很受欢迎,其实就他那水平,也只够骗骗新井惠理那种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唉,妄议死者似乎不太好。但总之,事实就是如此。

  “下面宣读的是到下次广播前成为禁区的地点,请同学们记得避开。首先是一个小时后,七点,G4区。大家千万要在那里成为禁区之前离开啊。”

  和树在那个代表G4区的方格里潦草地填上虚线,标注好时间。

  “然后,三个小时后,九点,C5区。五个小时,十一点,H1区。都记住了吗?”

  和树非常鄙夷地听着吉田的自说自话。没记住又能怎么样?你又不会再说一遍。

  再仔细打量一遍地图。G4区包括了东南聚落的相当一部分。而C5区和H1区都是山地林地,H1区已经是岛屿边缘,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总的来说,至少今天上午,禁区还波及不到他们所在的地方。

  “好啦,同学们,听到名单之后想必大家也明白了,驻足不前是没有用的!即使你选择逃避,你的同学们也在积极地战斗!像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正是为了我国国运抛洒热血的时候,正是为了我国民脉光荣战斗的时候,大家千万不能松懈啊!好了,这次的广播就到这里,我们中午再见!”

  说完,和树的耳边回归一片寂静。

  混蛋,还有脸说!反正死的不是你!还用那种说教的语气,高高在上、指指点点……

  等着吧!我们一定会逃出去,到时候要你好看!

  和树猛地起身。

  “他们该来了吧,老大。”

  柊也淡淡地“嗯”了一声。

  早晨六点半——这是分别之前,他们定下的时间期限。过了这个期限,即使他们无法正常会合,也不必再等下去了。

  因为,说不定,朝冈集团的另外两人已经在路上遭遇不测。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树的内心越来越焦虑不安。不过,刚才的广播里并未出现宗光与信太的名字——如果他们被广播告知死亡,那柊也与和树连现在干等在这儿的必要都没有了。

  所以现在他们应该是安全的吧。但是仅仅在这短短半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内里也可能陡生变故。

  和树愈加感到烦躁,柊也倒仍然是那副老样子,静静地坐着,头脑里想着不知道什么事情——和树从来没弄明白过,像这样安静下来的老大,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即使和树对柊也有着那样的崇敬,幼稚地几乎把对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但因为对方是朝冈柊也,这份鲜活的、本就肮脏的仰慕也变得毫无用处。

  和树从未走入过柊也的内心。或许由于置身于残酷的程式之中,这一事实的存在突然横亘在和树的脑海里,变得挥之不去,也只是这一瞬间,他开始觉得透不过气。

  不,不是的。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为挑拨同学间的信任而生的。和老大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沼里和树,你怎么能不信任老大呢?!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和树赶忙在心里痛斥自己。他如坐针毡,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轻声说:“老大,我出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和树一开口,柊也就掀起眼皮看他。话音落下,柊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沉默地重新垂下视线,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某个和树永远不会知道具体所在的、毫无意义的点。和树明白,那就是柊也表达“我知道了”的方式。

  沼里和树静静地走出去。

  就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他听到“咻”一声,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一道气流掠开他留长的狼尾,朝他的后颈劈砍直下。

  和树不禁“啊”地喊出声。

  好在他打了太多年的架,从小学的时候,疲软的拳头痛殴入脆弱的皮肉,再到升上初中,他们开始拎着板砖、啤酒瓶,到最后变成折叠刀与砍刀。他的背上有过一道被刀砍出的深深疤痕,左手被刀背剁过,五指有好几天完全无法弯曲与伸展。像这样的争斗,已经是深深刻入沼里和树每一寸肌肉的记忆,如影随形的东西。他顺势在地上一滚,一柄柴刀紧跟着袭来,没入泥泞的地面——一秒钟之前,那里曾是和树的颈部所在的位置。

  和树迅速转身,错愕地看清了来人。那是非常努力,但总是不奏效,成绩甚至被不少天资聪颖却不怎么用功的学生(典型代表——朝冈柊也)压着一头的男生,理着平头、戴着厚厚的眼镜的横山裕介(男子19号)。

  沼里和树从小的志向就不在学习上,因此,对于像吉田隼、横山裕介,以及女生里的今井真美(女子4号)等努力用功的乖乖模范生,和树从来就不感兴趣,甚至隐约觉得他们过得很窝囊,人也没什么意思。——没搞错吧,横山竟然敢杀人?

  可恶!我刚才差点被他杀了!

  勉强忍着怒火,和树用最后一丝理智冲裕介喊:“横山,别冲动,我没有恶意!”

  裕介喘着粗气。不知道在哪儿摸爬滚打了一晚上,他显得灰头土脸,衣褶里、皮鞋上都蒙着尘土,连板寸里也夹杂着细细的沙砾,镜片更不如平日光亮,镜片后的眼睛无神地圆睁着。

  “没、没有恶意……呸!像你这样的渣滓,肯定会杀了我的!”

  “……你说谁渣滓?!”和树顿时感到鲜血从四肢百骸冲上头顶。

  “像你们这种人,不学无术,吃着共和国的饭、为共和国脸上抹黑,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们?”裕介提着柴刀,语气激烈,停顿片刻后,大喊着朝和树的方向冲来,“我要杀了你,然后赢这场游戏!”

  杀谁?

  从这个优等生口中吐出这样的字眼,眼前的情景让和树觉得非常诡异。一时间,他竟然没意识到“杀”前的宾语,那个填空题的答案竟然是自己。横山裕介要杀了沼里和树。这句话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和刚才听到吉田念出的死亡名单时是一样的感受。

  和树身高一米七三,在同龄人里算中等,裕介比他还要矮半个脑袋,身材豆芽菜一样,举着柴刀跑过来的时候脚底还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和树有点想笑。他突然松弛了,在这明明是生死一线的关头,他心里竟然还不如平时打架的时候紧张。柴刀将他的衣袖割破,在左臂上留下一道伤口,但和树没感到疼,从衣袋里拔出自己的射钉枪,对着裕介扣下扳机。

  啪!

  啊,这种枪不是装火药的啦。但照样能把天上飞的鸟打落在地,没问题的。裕介全身巨震,表情变得扭曲,哀嚎一声,蜷缩在地上。正这时,柊也听见骚动,跑出了农所。整场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也就十几秒钟。

  柊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裕介,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把锄头。呃?应该是农所里的东西吧。柊也什么也没有说,挥动手臂,在和树惊讶的目光中,将锄头连带着自己狠狠拽向裕介头盖骨的方向。

  又要重现那样的景象吗。柊也会一直重复着敲击的动作,直到那颗理着平头的脑袋再也看不出人形,他才会丢下锄头。和树的手指颤抖着。如果他有工夫注意,就会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在柊也还没够到不断哀嚎的裕介之前,这一次,子弹贯穿了裕介的头颅。由于不是正经八百的枪支,力量不足,裕介头上的创面既不是一个干净的红点、也没有出现半个脑袋都被轰飞的情况,从前至后都皮肉开花、血肉模糊。和树大口地吸进空气,从未像现今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依赖于呼吸。与此同时,气喘吁吁奔跑着的长谷川宗光与金子信太出现在了和树的视线中。

  “你们来晚了。”和树俯身,掰开裕介的手指,将柴刀从他的手中抽出,疲倦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都是被他击倒的人,朝冈柊也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那人的脑袋砸个稀巴烂。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他抢先一步,但或许也不是什么很大的区别,至少现在,他没有一丝一毫杀人的实感。

  宗光低头瞥了眼裕介的尸体,大咧咧地问:“这家伙,想杀了你们?”

  和树点点头,看向柊也:“辛苦了,老大。”

  “你没有大碍就好。”柊也平静地回答。

  “横山这家伙也会想杀人?吓疯了吧?”宗光一面卸下肩上的东西,一面猜测。

  “我看他是有点疯了。”和树把射钉枪塞回衣兜,长出一口气,“还骂人渣滓什么的。”

  “不过人要有自知之明嘛。像我们这种方式生活着的人,在别的乖宝宝眼里不就是渣滓吗?”宗光耸耸肩,揉揉自己的一头金发,在和树身边坐下,顺手扯了根草,叼进嘴里,“不不,不能这么说——就连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个渣滓。”

  “那你觉得我们是渣滓吗?”信太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冷不丁地问。

  “哈?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你们也比我强一点吧?”宗光一面无意识地嚼着嘴里的草,一面对天空伸了个懒腰,语气突然有点伤感,“哎,也不知道裕志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妈……喂,和树啊,你说,我们应该回不去了吧?”

  和树瞟了宗光一眼:“说什么屁话?”

  “就算能离开这里,也回不了家吧。”宗光摇摇头,“真奇怪。”

  和树愣了一下。似乎是的。只是他忘记考虑这个问题——即使他们侥幸逃脱,也只能陷入奔波流离的逃亡之路。从被选入“程式”的那一刻起,无论结局是死是活,他们都已经从正常的人生道路上脱轨。和树想。真奇怪。明明是厌倦透了的家庭,到现在竟然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的奢望。

  “死了之后,裕志怎么办呢?”宗光叹了口气。“难道要拜托千鸟那种家伙吗?”千鸟夏生是低他们一届的同校生,与他们关系不错。怎么说那家伙也算是裕志的学长呢。

  “还是不要随便指望别人为妙。”信太有些忧郁地说,“如果我有个弟弟,就算交给你们,我也不一定放心。尤其是宗光。”

  “喂——你拿我跟千鸟比?!”宗光愤怒地说,“我比他可不知道——”

  “好了,先离开这里吧。打斗的声音可能会引人过来。”柊也优雅地打断了他们没有什么意义的争吵,“回到A2区也可以,那里有几栋房子。”

  听到这句话后,朝冈集团的四个人纷纷起身,背上他们搜集到的各种材料。

  开始赶路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信太是那种话不多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开口都是为了回敬聒噪的宗光,那个时候,他的语言总是意外地辛辣。柊也更不必说——一直那么沉默。当最活跃的宗光也安静下来时,毫无疑问,朝冈集团的四个人陷入了冷场的氛围。

  他们沿着宗光与信太来时的路走了一会儿。摇动这种凝固的空气的还是宗光。

  “喂,请教你们件事。”宗光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你们觉得丸山绫乃这女孩子怎么样?”

  宗光说的是我们班那个丸山绫乃(女子17号)?和树愣了愣。话说回来,在现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提起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虽然很不合时宜,可能的也只有那个了吧——

  和树努力地回想绫乃这个人。是总跟在班里的不良少女三浦杏子后面的女生。长相嘛,还不错,够用“美少女”一词形容。比起杏子那种有点矫揉造作、喜欢背地里使坏的个性(就是她指使人把辻浅穹关在器材室的吧。但浅穹可不是那种省油的灯,杏子实在惹错人了),绫乃显得更直接,敢爱敢恨,而且感觉上要比杏子行事更有原则一些。

  “怎么,你对丸山有兴趣吗?”

  “不,不算有吧。”宗光很快地否认了,“之前只是觉得她这人有点意思啦。但来到这个狗屎地方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她。应该是担心她出事吧。”

  信太翻了个白眼:“那不还是有兴趣吗?”

  “……那又能怎么样呢?”宗光抬起手,将脑后短短的辫子拆散,又重新松松散散地绑起来。这个流里流气的发型使宗光看起来比集团里的任何一个成员都具有攻击性。话说回来,宗光也确实总是打扮得像只巨大的花蝴蝶,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

  和树突然看到宗光头顶的头发大概有段时间没有补染,一截黑色的新发生出来,混在浅金色里,有些突兀。宗光身高一米八一,在平常,和树总是难以看到宗光的头顶。

  “喂,如果有喜欢的人不在身边,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会去找吗?”宗光问。

  朝冈柊也当然不会参与这样的讨论,信太摇摇头,率先回答:“我们只是小孩子,所谓的喜欢大半只是一时兴起,如果只是因为找一个人,自己却死了,如果人死了之后有灵魂,灵魂也会后悔的吧。”

  “好现实啊。和树你呢?”

  我?喜欢的人吗?

  和树试着把自己置入这样的场景里。不不,完全想不到。小学时代说不定有喜欢的女孩子,但现在,和树也不确定那种感觉是否真的是值得托付一生的喜欢。更何况,像我这样整天惹是生非的人,人家一定讨厌得不得了。

  他还记得那个小学女同学的名字。好像姓栗山。栗山真央,大概。真央梳着两条辫子,和树就总是上手揪,一面揪一面笑嘻嘻地说:“栗山,你好笨啊。”之类的话。真央总是涨红了脸,露出愤怒的表情。即使举手报告老师,和树也不在意。

  那么,如果栗山真央也卷入了“程式”呢?和树努力地想象,但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不可思议地没有一丝波澜。这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可能因为我在意的东西,只是……

  “我,可能也不会吧。”最后只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你们是这种反应。”宗光叹了口气。

  “你要去找丸山?”信太问。和树注意到,只有听了这句话时,柊也才转过脸,瞥了宗光一眼,随即又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不,不会啦。就算我去找,也不一定找得到吧?而且像我这种出了名的混蛋,即使见到面,她也不会信任我吧。更何况,如果我离开的话,我们的计划也可能受阻。”宗光调整姿势,将装着肥料的袋子在自己的肩头搁得更平稳些。

  和树揶揄道:“那你还有点心眼。”

  “但如果她死了,我也会自责的吧。”

  “那为什么之前不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呢?”

  宗光闻言,哼了一声:“倒是有告诉了她的东西。告诉她我家那位是怎么往家招男女老少通吃的男人的嘛,告诉她之后我们也就完了,省得再胡思乱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和树的视线正对着宗光的右手手背。四个圆圆的烫痕,很深,在手背上整齐地排列着,和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遭到了灼烧,有一种滚烫的痛感。四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男生19号 横山裕介 死亡

  残余36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