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租房合同签得很顺利,在方琼树的引荐下,程森跟房东文阿姨正式认识了,合同很快到手,去派出所拿个号就把暂住证办好了。
程森如愿得到了那份快递员的工作,算是在秀水这个城市真正的落了脚。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碰上国庆,票很难买,加上程森才工作了不到两个月,不好请假,今年八月十五,就不能跟奶奶团圆了。
他因为这事已经蔫了好几天,八月十五那晚上跟奶奶通完电话,更是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买了瓶高粱酒想借酒消愁,还缺个能听自己发牢骚的伴儿。
他跟方琼树这些日子处得不咸不淡,程森总觉得不如以前自在,可两人在一个屋檐下,他的首选肯定是方琼树。
等他直播完了,程森早早就在门外守着,准时敲响门。
“有什么事吗?”
方琼树把门拉开一点,露出半个身子半张脸,天气转凉,他换上了长袖长裤,瘦胳膊瘦腿在衣服里晃,看起来人更瘦了。
“你们城里八月十五不赏月喝酒吗?”
方琼树摇了摇头,“我就自己,没那么讲究。”
程森翘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两下,“所以我过来叫你啊,走吧,都准备好了。
方琼树抬着下巴望了一眼,茶几上有酒和佐酒菜。
“我不喝……”,“我知道……”程森截了方琼树的话,“你不怎么会喝酒嘛,那八月十五总得吃个月饼吧,快递公司发的,什么莲蓉,蛋黄,甚至还有肉的。”程森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没有我喜欢的五仁和枣泥,我都给你行不行。”
方琼树没立即应允,靠在门边,眼睛神游,似在考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森是真怕方琼不答应,他慢慢苦起了脸,凹出可怜兮兮的腔调,又小声问一遍,“行不行…”
“……”方琼树叹一口气,“那我先披件衣服。”
两人在沙发下曲腿坐好,程森把那盒未开封的混装月饼推到方琼树面前,自己守着一小包酒鬼花生,闷着头自斟自酌。
想说的话憋了一肚子,一杯酒下去,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打不住。
“我还是第一次没跟我奶奶过八月十五呢,我21了,第一年离我奶奶这么远,我爸妈去世的早,是我奶奶把我拉扯大的,我奶奶可厉害了,当年出义务工,她一个人干的活能比上一个壮劳力,自己种地,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就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是上学那块料,本来我在村里陪着她挺好的,可是她年纪大了,整天这痛那痛,村里挣的那点钱吃吃喝喝就没了,我为了我奶奶晚年能享福,这才进城打工的。”
他拇指和食指一捻,擤了把鼻头,“我今晚上给我奶奶打电话,听到她都快哭了,我也差点没忍住……”
程森又喝一口酒,压了压酸涩的胸口,转过脑袋,面向认真听他说话的方琼树,“你呢,你家人也在老家吗?”
方琼树淡淡地回:“他们去世了。”
程森蹙眉,“啊?怎么走的?”
“车祸,有好几年了。”
程森视线下移,盯住方琼树那条瘸的右腿上,“你的腿,是不是也是……”
方琼树抬手在腿上捋了把,算作默认。
“还能治好吗?”
“应该,可以吧。”不太确定又满含期待的语气。
“那你这么多年就自己啊,你多大?”
“26。”
“不是吧?”程森惊讶得大声起来,撑着手臂往后一撤,把方琼树从头到尾重新审视一遍,停在他明亮没有一丝眼纹的大眼睛上。
“你竟然比我大5岁,一点都看不出来。”
方琼树笑笑,另起话头,“月饼我真的拆开了?”
“你拆嘛。”
他挑了一个蛋黄的,小鸡啄米一样小口小口吃,程森抓一把花生,连皮带肉吃进嘴里,咬得咯嘣响,他不够活络的脑子分辨不出方琼树是在掩饰还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无端生出两人同病相怜之情。
“这么说,我倒是比你好多了,我最起码还有个奶奶呢。”他嘟囔两句,瞥一眼窗外圆滚滚的银月亮,继续添酒。
“你真不容易啊,兄……”
程森顿住倒酒的手,扫专注吃月饼的方琼树,偷摸地,后面的字让他及时吞进了肚子里,兄弟这词,再安到方琼树头上,恐怕不合适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程森又喝进一杯,进入百无禁忌,有啥说啥的阶段。
“我问你啊……”他拖着长音,很神秘的口气,“你为什么喜欢男的?”
方琼树愣了下,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仔细揩了嘴角又擦了手,反而问起了程森。
“那你为什么喜欢女的?”
“为什么……”程森放下酒杯,仰靠在沙发上,眼睛迟滞地转了两圈。
时隔才一年,那个长辫子姑娘竟然在他脑海里没留下什么痕迹,他就只记得那两条黑又粗的大辫子,还有她颧骨上红成一片的高原红。
“那会儿村里的德福和培春老是打趣我跟她,被念得多了,我也禁不住会多注意她一眼,春天打场,村里所有人都会去,偶尔我们两个的眼睛穿过一众黑乎乎的脑袋对视上,马上又移开,我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程森闭上眼再睁开,失焦涣散的瞳仁又变得深黑,“只不过后来她嫁到了城里,听说彩礼有十万,再后来,想不起来什么样子了。”
他看方琼树,“该你说了。”
“我不喜欢女孩的大辫子,我喜欢……”
方琼树的眼睛藏在月下阴影里,描过程森直又高的鼻梁,又去看他玩酒杯的手,恰到好处的精瘦,指头粗糙却细长,血管盘着青筋,一双劳累又野性的手。
他动了动喉结,“也有女孩跟我表白过,没什么感觉。”
“原来是这么回事。”程森追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方琼树又掠他一眼,含住下巴,悠悠道,“没有。”
程森一人喝下半瓶白的,没醉到惹人烦,只是意识是游离的,一会儿去了远在天边的奶奶那儿,一会儿又回到近在咫尺的方琼树身上。
他从厕所吐完回来,跌在沙发上,心口不住往上泛酸气,挣扎着想去倒杯水,一抬眼,方琼树已端着到了他跟前。
他接过来,水里有糖,温度正好,不歇气地喝下去,胃里舒服多了。
方琼树不得闲,洗好杯子后过去展开折叠床,要过来扶程森,手伸上前,陡然想起什么,变了变脸色,又缩回去。
“你自己能不能走?”
程森眯缝着眼,抻了抻往下滑的身子,“能。”
他歪歪斜斜地在前面走,方琼树紧紧在后面跟,待他躺床上安顿好,盖了被子,方琼树转身再去拾掇茶几。
程森迎着月色看边上忙碌的人,方琼树背光,被月光描摹着,只剩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
可连那个黑色剪影都是温柔的。
睡意来袭,程森声音含糊,呐呐着。
“你要是喜欢女的,在我们村里,一定是最讨人喜欢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