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维空白了一瞬。

  怎么说呢?

  我一直觉得, 太宰治就像是谜团,我站在世界的一端,他站在倒悬世界的另一头, 我明明看向他,却只能看到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 能被我解读出来的事物, 只不过是他刻意编织出来供世人解读的假象。

  我不了解他。

  ——纵然我已经很努力地解读这个“谜团”了,但我依旧一无所获。

  然而, 此时此刻, 织田作之助却说, 我和太宰治有奇怪的默契。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来回轰隆隆地播放。

  也许——

  我距离太宰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呢?

  织田作之助没有注意到我的走神,服务员上菜, 他吃了一口咖喱饭里的土豆,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感受咖喱在舌尖味蕾上炸开的感觉。片刻后, 他继续陈述着:“在小说赏的话题结束后,我试探了一下太宰。”

  “试探?”

  “嗯, 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治君不就是……”

  织田作之助摇摇头:“是的, 他是港口Mafia的首领,但首领的资料是隐秘,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产生了一些怀疑,于是, 我询问他, 港口Mafia会如何处置芥川?”

  “治君怎么回答的?”

  “他说, 明天一切都会回复常态,什么追查也没有。”织田作之助的语调一直很平稳,但在此时此刻,也出现了细微的波动,“……很奇妙,但我能感觉到,太宰对芥川没有敌意。”

  “这很显而易见吧。”

  织田作之助是真的为这个问题困扰,他追问:“为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大家都是好人啊。”

  这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织田作之助被我这句话干沉默了。

  他似乎觉得,追问我这种问题,是个错误。但明明我说的才是事实真相嘛,他们太拘泥于表面了。

  算了。

  不和这群男人计较。

  “再之后呢?”

  “我认出了他的身份,谈判破裂了。”

  “诶?”

  我没听明白:“什么叫做谈判破裂?”

  织田作之助平静地——也亏他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平静的说话,只是语气里混杂了一些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太细微了,难以让人分辨清楚,他说:“我拿出随身武器,做出了必要的防范。”

  纵然早就知晓了这一幕,但是,在当事人平静地提起这一幕时,我依然感觉到难以形容的沉重:“你用手||枪对准了太宰治?”

  “嗯。”

  “为什么啊……”

  织田作之助困惑地看着我,似乎对我会发出这种疑问而为难。这是太过理所当然的情况,倘若有人问我“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我大概也会产生同等程度的困扰吧。

  织田作之助诚恳地点头:“是,拿着手||枪对着太宰,是有点离谱……”

  “是吧……”

  “至少应该带个火||箭||筒才保险。”

  “……”

  火、火|箭|筒?!

  织田作之助你是认真的吗?

  我被他这个离谱的回答,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甚至听见楼顶上发出的响声——毕竟,中原还监听着餐桌上发生的一切,我简直不敢想象,对方听见这句话的感受。

  幸好,中原忍住了。

  ——他竟然没有直接踩碎天花板,给织田作之助来一套来自重力的暴打,真是不可思议。只能说,中原的涵养功夫得到了直线上升。

  但这话题真他妈的……

  我痛苦地压住太阳穴:“不,织田先生,我问的不是这个原因——您难道还没有意识到,治君他其实是当你是他朋友的吗?”

  “……”

  “……”

  织田作之助凝视着我。

  在嘈杂的餐厅里,在一阵意义不明的沉默之后,他回答:“我知道。”

  果然,他还是不了解自己对于太宰治的意义……等等,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好像是……

  织田作之助重复说:“是的,我知道。”

  这谈话越来越离谱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也许我不应该在这个餐厅里,和织田作之助谈论过去发生的事情。太宰治曾经和我说过,不要再往前,再往前去,便是深渊。

  也许,他说得对。

  但在我踏入深渊之前,我已经被深渊所俘虏。我低下头,像是被真相的重量压弯了脖颈,同时,我用勺子拨弄着餐盘上的鸡块:“你怎么会知道的……”

  “太宰当时说,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保护世界。除了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之外,还有无数个类似的世界,在另外的世界里,我和太宰是朋友。”

  “……”

  片刻后,织田作之助好像不会说话般,又强调了一遍:“他自己说的,在另外的世界里,我和他经常去酒吧,喝着酒,说些无聊的琐碎话题。”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甚至连我在想什么都不确定,某块曾经苦苦追寻而寻找不到的拼图,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摆在我面前。

  但我感觉不到喜悦。

  反而被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太宰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在另外的世界里,真的是朋友?”

  “应该是真的吧。”

  “应该?”

  “就算是说谎,也没必要挑选这种拙劣的谎言。”织田作之助看着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避我的注视,平静而坦诚,“他和我说那番话的时候,态度也很真挚。”

  我不想指责任何人,但这句话说出口,说不是指责,似乎都是在自欺欺人:“那你为什么还……”

  “所以呢?”

  “什么?”

  “所以,平行世界的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是朋友,那又能代表什么呢?”织田作之助一字一句地诘问我。

  他是真的不理解。

  “……”

  “我记得,太宰也曾喊错过你的名字,曾经称呼过你为‘秋酱’吧。在另外的世界里,也许,他和另一个世界里的白井秋子,也曾有过十分亲密的关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但我宁愿站在风暴里,接受狂风骤雨的捶打,也比待在舒适温暖的餐厅里,听着织田作之助这番话要好。

  织田作之助手中的叉子,直接刺穿了一块咖喱土豆,他的声音随后响起:“我不明白,白井小姐。”

  “……”

  “对于你来说,虚无缥缈的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比你现在的生活还重要吗?”

  “……”

  我眨眨眼睛。

  织田作之助看着我困惑的表情,很伤脑筋地笑了:“抱歉,我收养了挺多孩子,有时候遇到一些人,就情不自禁拿出了对自家□□的态度出来了。”

  “嗯。”

  织田作之助凝视着我,他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这种真挚的坦诚几乎要灼伤我:

  “但我姑且也算是多吃了几年大米,在侦探社这几年,也见过不少痴男怨女的事情,就算你未必想听我说,但我还是忍不住多规劝几句,抱歉——”

  “不、不用道歉……”

  “太宰当我是朋友,但事实是,我之前未曾见过他,也不曾在酒吧里和他谈天说地。他真正怀念的人不是我,他真正的朋友也不是我——”

  “……”

  “我不是他口中的织田作,对于太宰的情谊和偏爱,我都受之有愧。”

  “……”

  “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太宰已经模糊了其中的界限,但我分得很清楚,他凝视的朋友不是我,是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那么,白井小姐呢?”

  “我怎么了?”

  织田作之助凝视着我,明明是我设计询问他,此时此刻,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似乎也能感觉到我的痛苦,声音都放得更柔和了:“……太宰治在凝视你的时候,是看向你,还是看向另一个世界的白井秋子?”

  别、别说了……

  “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爱你,还是只不过是将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转移到你身上?他爱你,还是借着你的身影去爱另外一个人?”

  我弱弱地反驳:“可我明明也是白井秋子啊。”

  “可现实是——”

  “另一个世界里的太宰治,可能和那个世界里的白井秋子,经历过相识,怦然心动,恋爱,纠缠,结婚,甚至共度一生。可这些事情你都不曾和太宰治一同经历过,就算有着相同的名字、外貌、性格、异能力……但没有共处经历的我们,真的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织田作之助的语气没有很强烈。

  甚至,我可以确定,他同样深深地为这类问题,发自内心地被困扰着。

  “……”

  “……那你的答案呢?”

  “现在的我,有需要照料的孩子们,有彼此信赖的同事,同样,也有能为之投入一辈子追求的写作梦想。”

  织田作之助轻声回答,我不确定,他这番话究竟是说给我听的,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我不知道白井小姐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只知道,不要去追逐幻影,要追逐真实不虚的生活。”

  “……”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织田作之助发出很浅的叹息:“我早该将这些事和你说明白——”

  “不,我早就知道了。”

  只不过,我就是克制不住侥幸。

  我总是忍不住期待:

  太宰治的视线也许只是投向我。

  太宰治的温柔也仅仅只为我一人绽放。

  我知道的……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的……

  我向来很倒霉,很倒霉很倒霉的,洗澡总会遇到断水,购物轮到我总是断货,考试总差一分,排队总是遇上最长的队伍,刮刮乐总是谢谢惠顾。

  我就是这种倒霉蛋。

  所有的好事都不会轮到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