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木田独步丝毫没有起疑:“好的好的, 我这就去,麻烦您再重复一边,我这里做个记录……”

  他说着, 冲向办公室。

  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闷闷地疼。原来, 不知不觉中, 我竟然已经屏气凝神了很长时间。太宰治扶着我的后脑勺,慢慢地推出床底。

  片刻后, 太宰治也满身尘土地从床底下爬出来, 他出了一点汗, 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站在脸颊上。他的眼角依旧泛着浅浅的粉,像是欲说还休的春樱。

  “那个,治君……”

  他扶稳脸上的绷带, 已经挂断的手机递给我:“安心吧,国木田搞定那份文件恐怕要半个小时之后,等他忙完, 杂物间里的动静大概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其实还有下文,但太宰治恰到好处地截断了我的话, 他沉吟着:“嗯?让我想一想还漏了什么……对了, 秋子小姐,你不用担心手机号会暴露, 我呼叫转移了,电话号也是警局的电话号……”

  “可是……”

  “和国木田独步联络的‘警长’是港口Mafia的人, 就算事后国木田独步和对方对口供,对方肯定也能反应过来, 帮忙掩饰的。”

  “……”

  太宰治笑眯眯地问我:“……应该没有遗漏了吧?”

  第一次打断还能说是意外。

  但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 再没有意识到, 太宰治就是不想让我开口,那就未免要成为江户川乱步口中的“大笨蛋”了。

  我盯着他。

  太宰治刚开始还能绷住笑容,但很快,在我的注视下,这份虚假的表情很快就出现裂纹,几分钟后,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卑微双手合十。

  “我——认——错——”

  我没料想到这个变故,不由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就听见太宰治仿佛想快速揭过这一意外般,语速飞快地说:“卑鄙无耻的我竟然对可爱的秋子小姐情难自禁,做出了如此恬不知耻的行为,为了表达对秋子小姐的歉意,我……”

  他犹豫了一下。

  那一瞬间,太宰治似乎考虑到了相当多的道歉方式,但最后,他只是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了掏。

  再摊开手时,他手掌心里是五六块原封不动的牛奶糖——以及已经被吃完的牛奶糖糖纸。

  “……”

  我愣住了。

  太宰治往前递糖,惆怅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本没想这么大张旗鼓的还给你,不过,隐藏口袋被乱步掏空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有那么一点点。”

  与其说是欣慰,倒不如说是一点难堪。我低下头,看向脚尖——明明那群黑衣大汉们赔偿给我的钱,足够我过上几辈子的奢侈生活了,但过去的痕迹始终烙印在身,摆脱不了。

  ——竟然被这家伙看穿了。

  我缓慢地回答:“嗯,是这样的,隐藏口袋空空荡荡的,就像是冬眠前没有藏粮食,总让人觉得很不安。”

  我接过牛奶糖。

  糖纸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猜到了。”

  太宰治抿着嘴角,他手指蜷缩,将剩下的糖纸全部又塞回自己的口袋。我觉得好像不太合适,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合适。太宰治笑意盈盈:“这样来看,专程去乱步那里再偷回来,确实是个正确的举动。”

  啊?

  这、这真就大可不必了。

  太宰治笑得如浴春风,他仿佛在求取认同般地说:“……虽然要瞒过世界第一侦探的眼睛很难,但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总觉得他有一语双关。

  太宰治继续问:“还生气吗?满意我的赔礼吗?”

  我将牛奶糖们塞回隐藏口袋里,沉甸甸的,仿佛心里不安的空隙也被填满,我抬起头,盯着太宰治的脸:“一开始就没有生气,毕竟,是治君,没有办法对治君生气。”

  我是有点不开心。

  但这份不开心不是对着太宰治去的,而是对着我自己,对着那位我从未见过却知晓其存在的“秋酱”,她真叫人羡慕。

  太宰治瑟缩了一下。

  “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他不知所措地念叨着,再局促地抿抿唇,“那我就不打扰秋子小姐休息了……”

  “你要去哪里?”

  太宰治歪着头想了想:“……秉烛夜游?”随后,他有点伤脑筋般地笑了,“放心吧,我暂时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后续事情要处理,失误要被弥补,在这之前,我暂时会……”

  他停顿了一下:“……会好好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而且——

  我狐疑地问:“……你不去睡吗?”

  “这个嘛?”

  “你又要讲那个闭眼就是女鬼秋子的冷笑话了吗?”

  我觉得这个笑话冷到一定程度,但太宰治就是能被这玩意儿逗笑,他笑得前俯后仰,像个漏气的气球:“哈哈哈哈……”

  笑点究竟在哪里啊!

  太宰治勉强止住笑意,他总算是想起来,国木田独步还在办公室,可不能再将侦探社成员吸引过来了。他想了想:“可能,在地狱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

  “失眠很严重的。”

  “嗯。”

  “不行,这件事上你可不能任性,我知道,很多人其实是觉得熬夜很爽,很舒服,很自在,但是身体是需要规律的睡眠,治君,在这件事上你得听我的……”

  我下意识地就想去抓太宰治,他微微一斜,就滑不留手地从我的手掌心里钻出来。

  “……”

  可恶!

  他这是闪避点满了吧?

  太宰治又晃悠了两圈,左闪右避,最后我终于将他逼迫到一个无法闪避的角落里时,他竟然一伸手——

  啊啊啊!

  太太太太太太宰治?!

  太宰治一只手捉住我的后领,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腿,我整个人腾空而起,下一秒,我就落回床上,而太宰治一只手压着我的肩膀,不让我乱动。

  这算什么?

  公主抱?壁咚?

  “唉,究竟应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什、什么?”

  月色中,太宰治的声音好像也沾染了月亮般虚无缥缈的迷离感:“……说起来也只会让秋子小姐觉得离谱吧,忍不住大声地‘哇’一声,天啊,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奇怪的人啊。”

  我不知所措。

  太宰治偏侧着脸,我眼角的余光能扫到,他专注地看着我:“……是啊,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太宰治这么奇怪的家伙,我并不是真的失眠,秋子小姐,我没有失眠。”

  “……”

  “我只是……一直一直以来,既不是真的睡着,但也没有从噩梦里彻底醒来,就一直在两种状态里徘徊着,似睡非醒。”

  我努力了,但我没听懂。

  “我好像也不是真的活着……”见到我真的困惑,太宰治好心地多解释了几句,“……活在当下才能算是活着的吧?可是,我好像是……”

  他微微沉思。

  “……活在对过去往昔的回忆里,就像是在看一部……回顾了无数次的旧电影。我不讨厌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仍在回顾——这里面是有意义的吗?”

  太宰治一歪头。

  “有吧,应该是有吧?”

  “?”

  “要在看烂的电影里,找到藏在缝隙里的隐藏剧情,可是要全力以赴才能做到的哦。我就是这样拼死又竭尽全力地……徘徊在过去往昔的残影里。”

  太宰治做出总结:“我就是这么荒谬的存在。”

  “再、再解释得清楚点。”

  我本能地感觉到,这次的谈话真的非常重要,然而,我大脑CPU都快烧干了——我觉得他好像在念一首诗,诗非常美,但意义却含糊不明。

  他似乎也不愿意我听懂,刻意说得抽象。

  我卑微恳请:“求求你了。”

  “直白点?”

  “对,直白点。”

  “直白点的话——”太宰治软绵绵地拖长了尾音,他明显不想解释,但又碍于我的恳求,“我觉得——”

  “嗯?”

  “我好像是……太宰治梦着另一个太宰治,许多个太宰治同时梦着许多个太宰治……”

  他的声音变得缥缈,好像灵魂也跟着飘忽:“这就让人忍不住产生疑惑,我真的是太宰治吗?”

  “……”

  他凑近我,悄咪咪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好像不是真的太宰治。”

  “那你是谁呢?”

  “问题就在这里,”太宰治一拍手,像是在夸赞我的敏锐,他眉头紧锁,似乎深深地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我好像也不是其他什么人?”

  他微笑着,甚至彬彬有礼地回答:“所以,综上所述,我也许不是失眠……我可能只是,一直未曾醒来而已。”

  “……”

  我被绕晕了。

  “好啦,好啦,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了,我可是提醒过秋子小姐的哦,再往前一步,可是绝对的深渊。”

  他对我微笑。

  下一秒,太宰治就从我身边,退回到了一片黑暗中:“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到此为止……”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

  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只看到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真的……真的好想和秋子殉情啊。但很可惜,这已经是能被允许的最近距离了。”说完这句话,还不等我有任何反应,太宰治先吭哧一声笑出声,“没什么,就是开个小玩笑。”

  好吧。

  又是太宰治特色的冷笑话。

  “我走了。”

  他其实可以不告而别的,但站在杂物间的门口,太宰治想了想,转身,手指提着西装外套的边缘,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他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在竭尽全力的表演之后,向他一心取悦的观众,献上最后的致敬。

  门开了。

  太宰治悄无声息地走了,像是融化在一片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宰向秋子承诺过,不会欺骗她。

  但就算是真话,他不想让秋子懂,也能说得云里雾里。

  -

  怎么说呢?

  写其他文可以简化,但写首领宰为主角的文,这个问题就无法回避了。

  首领宰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人格已经支离破碎了,冒然闯进他的世界,结局只可能是两人殉情。首领宰也是深知这一点,才绝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