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水涟。

  他有内伤在身, 内力更是所剩无几,但眼下还是用了几分真气将声音送了出去。

  “夫人现在拿人恐怕不妥吧。”

  水涟前行速度不快,许垂露却已先一步落到萧放刀身边。

  叶窈看着这张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面孔, 哂笑道:“你是绝情宗弟子?哦,是水堂主罢?我不罪及尔等,已是莫大恩惠, 你还想要救人不成?”

  水涟唇色苍白, 而目光刚毅, 丝毫不显怯弱:“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要向绝情宗追讨人命,怎么绕得过我们?这场比武是为解恩怨, 胜负既出, 前恨不计,何盟主之死是个意外, 让此事结果与目的背道而驰。夫人要擒宗主, 是以妇人之躯为夫报仇,还是代表敛意与绝情宗为敌?”

  “二者皆有, 难道不可?”

  水涟冷静道:“若是前者,您不该公器私用,府兵不是夫人亲卫,他们各有职守, 仅以盟主夫人的身份, 恐怕还不能随意调用;若是后者,今在西雍,敛意势众, 我宗无人,夫人要杀吾等容易,却不合侠义公正之道, 更有违武林盟创立之本,即便眼下没人置喙,也难以令人心服。”

  叶窈脸色微变,却道:“我还未说要如何处置萧放刀,你就已给我扣上一顶独断滥杀的帽子,真是舌灿莲花。”

  “在敛意之手,如何处置有何分别?”水涟在近处窥见萧放刀伤势,语中无法不含愠怒,“既然宗主与各家仇怨已解,绝情宗也不再是武林盟大敌,只要将宗主交给任一无亲无仇的门派,待她伤势稍愈再议,都不算趁虚而入,亦不损敛意的公允。”

  这是下策,但目前为萧放刀寻一个可安心养伤之处才是最紧要的,何成则刚死,庄内人心莫测太过危险,其它门派虽与敛意交好,却不至毒计暗害。

  叶窈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虚弱而清俊的青年,眉头渐舒:“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那么,何派愿替敝庄收留这位重伤的萧宗主呢?”

  她美目流眄,向外扫视一圈,却无人应声。

  小派站出,必会成为两派倾轧的牺牲品,大派又不得不衡量其中利弊,倘代为看管萧放刀,便要开罪敛意,其间照顾不周,又会得罪绝情宗,非片刻之内能够决断。

  叶窈惋惜道:“看来诸位都以为,对作恶多端的魔门之主,还用不上‘公正’与‘礼遇’啊。”

  见她再度扬袖,水涟忙道:“等等!”

  叶窈耐心渐失:“水公子,你不必再做无谓之争——”

  “说来说去,就是比武败了恼羞成怒嘛。”

  一声冷笑打断了叶窈的话语。

  那声音自人群中传来,这不蕴内力、纯粹的大嗓门吸引了众人目光,水涟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黑笠男子提刀走来。

  他风尘仆仆、衣着简陋,除手中这把雁翎刀外,身上无一处不蒙土色,尤其是那一双马靴,已旧得发白,鞋底更是磨损得厉害。

  这说明此人不仅无甚家底,轻功也并不高明。

  水涟僵了好一会儿才道:“周……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窈见来人不过是一无名小卒,面上怒意稍敛,讽道:“原来是水公子的故旧,那对我出言不逊也不奇怪。”

  周渠并不睬她,竟是将刀尖对准了水涟:“我听人说你当日是故意败给我,我不需要别人让我,今日,你得与我堂堂正正战一场。”

  水涟头皮一炸,心道:这厮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时候和他比试?而且他现今没有内力又负重伤,若是打起来恐怕真敌不过周渠。

  周渠语气不耐:“你答不答应?别磨叽了,咱们快些打,打完之后我还得去找你姐——你家宗主算账。”

  “?!”

  水涟正不知该如何劝这傻子莫强出头,又听身后迸出一道怒斥。

  “周渠!谁给你的胆子来敛意山庄撒野?”

  纪长迁原本未认出许垂露,但周渠一出现,他立刻忆起山上受俘一事,再观许萧二人,几乎已断定他们便是当日救走周渠的高手,新仇旧怨一齐涌现,他登时将白玉扳指握进了拳肉里。

  周渠也未料纪长迁居然在此,惊悸之下扭头吼道:“老子没空和你搭腔!”

  纪长迁扬手一指:“此为倚魁山山贼,不可能有英雄帖,必是私自混入庄内,金钩,杀了他!”

  身侧灰袍男子闻言而动,双足点尘,蓦地冲向周渠,腰间长鞭一出,乍然挥出轰轰雷鸣,周渠举刀一砍,竟没能斩断这软鞭,反是自己刀刃豁口,似遭蛇啮。

  水涟见这纪家护卫乃是高手,周渠怕是不敌,只得抽剑相助。

  三人搅作一团,打得扬沙四起,场面十分混乱。

  崖边心焦万分、根本没听几人说话的许垂露亦被这突变吸引了注意,她侧目之时,萧放刀立刻将人按住,低声道:“不必理会,待在这里便是,别离开我身边。”

  “……好。”许垂露尽量克制慌乱,免令萧放刀分心。

  先前水涟虽也受重挫,但多为内伤,看着没有这般惊心动魄,萧放刀身上却有多处血流不止的血洞,许垂露想要避开也不知该看何处。

  她从袖口里摸出几个药瓶,边开边道:“药——苍梧的药我都带在身上,我不知该用哪种,你……”

  萧放刀摇了摇头:“未伤在要害,你不用紧张。”

  许垂露只觉对方身上的血气漫入鼻息直冲大脑,也撞散了她那所剩无几的理智:“这些都非要害?那你的要害在何处?脸吗?”

  萧放刀苦笑一声,阖目温缓道,“你不是说活着就行么,怎么要求恁多。”

  “我反悔了。”许垂露咬牙道,“活着不够,要毫发无损、长命百岁才行。”

  “若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还给人当什么宗主、什么师父?”许垂露又气又忧,口不择言,“你才是骗子,专门骗人感情!早知你这样没用,还不如让我扮成你和他打,他出第一招我就原地躺下认输,看他能奈我何。”

  “要你去牢中待三十年,你也愿意?”

  “只要有吃有喝有台……有消遣,区区三十年算什么?”

  虽是嘴上说说,但许垂露自觉多年的宅居生活让她早就没有什么世俗欲望,哪怕是真要坐牢也比普通人更能接受。而萧放刀闻她应答如流,语中更有视死如归的磊落襟怀,惊诧之余更大受撼动,眼中堆叠的情绪之复杂仿若是许垂露已替她受了三十年囚困。

  “你……何至于此。”

  “……”

  许垂露被她看得略有心虚:啊,其实也不用太感动。

  萧放刀神色凝重,思绪万千,不知往后该如何应对这份生死之际才见端倪的深重情意,抬眸之时,却见不远处的战局又生变化。

  三人在叶窈面前争斗不休,这位不通武艺的妇人既未感惊慌,也未出声阻止,竟于一旁当起了作壁上观的看客。

  只有她身边的枯朽双姝知晓主人所想。

  她们因天资奇佳,破格以女子之身修习叶家绝学摧金掌与断脉拳,是再合格不过的侍卫,因与叶窈年纪相仿、一同长大,出嫁前后她们皆是她最信任的仆婢。她们深知叶窈生性冷漠,又先后经历丧夫、失子之痛,早已心如槁木,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何成则的死毫无所动。

  她的悲恸与悚怛正表现在这片刻犹豫之间。

  杀萧放刀是何成则之令,可他为什么会死?这也在他对成败得失的计量之中么?

  她向叶枯扬了扬下颚,眼底的疲惫困惑再次化为冷厉。

  叶枯略一颔首,倏然掠入战局。

  她只有一双手,却在瞬息之间拂过三人右臂,一刀一剑一鞭全数落在她手中。

  这女子身材中等,样貌普通,年纪亦不算年轻,站在叶窈众多仆婢之中毫不起眼,而这突然展露的功夫却叫三名男子毛骨悚然。

  那双灰浊的眼眸自三人身上一一流转而过,最终定在了水涟的面孔上。

  这直白而深刻的注视只持续了一瞬。

  水涟顿感眼前一黑、劲风扑面,那足可摧金断玉的双掌压覆在自己双肩,只需稍稍施力便可捏碎他的骨头,然而这双手居然没有去抓他的皮肉,而是拎起了他那层薄薄衣料,作势要往外撕扯。

  “?!”

  他第一次见打到一半忽然扒人衣服的流氓——还是个年长女子!他不堪受辱,勉力往后退去,只肩头被撕下一片,对方目光沉沉,又出一掌,周渠欲要阻拦,却被她一脚踹开。水涟避无可避、羞怒交加,正当他思量被人扒光打死还是当场自戕而亡更体面些的时候,忽有猎猎衣风灌耳,一段宽大刀鞘挡住了叶枯双掌,令水涟有了短暂的喘息逃脱之机。

  叶枯为其膂力所震,稍退一步,望向来人。

  那人收刀而立,气度从容,向叶窈架手一揖:“横雨镖局俞中素,见过叶夫人。”

  叶窈眉间戾色更深,今日的不速之客太多,一个无名山匪不够,还来一个俞中素,他们皆非武林盟所邀,究竟是如何在这要紧时候出现的?

  “阁下难道也是‘路见不平’者?”

  俞中素淡笑:“我从前是绝情宗弟子,今日是为护宗主而来。”

  叶窈知道这位总镖头近来风头正盛,在西南一带,官商两道皆要给他几分薄面,他虽出身绝情宗,但武功既还,早与萧放刀没了瓜葛,此刻怎会为她出头?

  ……不,他的武功不逊于叶枯,绝非是五年内可以练就的。

  “俞镖头要与敛意山庄为敌?”

  无论他与萧放刀有何恩怨,镖局一行最重人脉,只要他理智尚存,便不会把话说绝。叶窈希望此人的性情和他的外貌一样温和。

  俞中素果然摇了摇头。

  “是敛意要与绝情宗为敌。”

  叶窈冷笑:“萧放刀杀人在先,难道不该拿命来偿?”

  俞中素颔首道:“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既如此——”

  “若夫人想要的只是一条命,我可替她来还。”

  俞中素拔刀转刃,将刀锋对向了自己。

  叶窈一怔,怒容骤显。

  谁要俞中素的命?他若死在这里,倒是全了自己忠义之名,却无端给敛意招来横雨镖局的仇怨,还让自己变成戕害无辜的毒妇,将来她再向绝情宗寻仇便少了一层“正义”——这不是她想付出的代价。

  俞中素平静道:“夫人意下如何?”

  叶窈倒希望他直接对自己出手,而不是拿着刀以命相逼!

  她绝不可能因他一句话改变决定,但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叶枯叶朽的拳掌更快,还是俞中素抵在喉间的刀更快。

  她恼恨这些无端冒出、聚蚊成雷的蝼蚁。

  “你的命——”

  叶窈甫一开口,便有另一道女声盖过了她的话语。

  “你的命岂能与宗主相较?不过,俞镖头,你要死也别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嘛。”

  这声音轻灵悦耳,正如云间莺鹂一曲朝歌自上而下飘然降落,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串铃音与一道星镖银光。

  ——以及,从夕照渲染的枫红山崖间掠下的千道肃整人影。

  这动静惊天动地,场中众人无不侧目。

  风符率绝情宗众出现在盼天原,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水涟惊愕之后喜不自胜;俞中素放下腰刀,疑惑难消;叶窈面沉如铁,却把目光投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自己身后。

  这世上不存在令所有人意外的意外。

  总有人会对这样的场景发出称心遂意的餍足微笑。

  此人也深知这笑容的不合时宜,所以体贴地将它藏在了坚硬的假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