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

  时至今日, 武林盟四派除玉门之外皆已抵达敛意山庄,纪家、苍家、白石、无故等掌门家主亦受邀入宴,聚义堂二十张椅子满了大半, 是近年来罕有的热闹时候。

  武林大会一年一度,盟主之位五年一替,这是何成则作为盟主的第五年, 与会者有不少是来探听盟主继任的消息, 虽说何成则正当盛年, 敛意握持江湖最好的兵器库,势头只增不减, 他就是要在这位置上坐到化为枯骨都无人有异议, 但是……

  万一呢?

  争权夺利者如过江之鲫,搅水的混子前有楼玉戈后有萧放刀, 若没有这两人, 稳坐高台的恐怕就不是何家老二了。

  历过魔头肆虐的那段时日,江湖人无一不渴盼安宁, 但平静久了,唇齿都要磕碰,更不必说这些嗜血好斗的武人。何成则继续当盟主自然是好,不过若换个人来当, 也是个好看的乐子。

  各派掌权者衣冠楚楚, 将不离身的兵刃交由身边的小弟子,以示磊落坦荡,也是为自己坐下时能看着更优雅些。

  坐在主位的共有四人, 何成则为首,竹风掌门舒言春、青戊阁主杜含容与杜含秀同列而坐,其后是三派小辈与余下门派掌门。

  白行蕴虽然未至, 何成则也没忘给他留一张椅子。

  舒言春年逾古稀,见此位暂空,捋须疑道:“白掌教缘何迟迟未至?”

  杜含容敛衽轻笑:“舒掌门怎么忘了,玉门今年不来西雍。”

  “哦,听说他病了,不过几个坛主也不出面,玉门没了他就拿不出人了么?”

  杜含容刚要接话,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哈哈哈哈哈,舒掌门糊涂了,白掌教生病,那不得让四位坛主日夜伺候,朝暮云雨,少了哪个能行?”

  那人独自敞怀大笑,丝毫不顾四周鄙弃目光。

  杜含秀挥袖掷去一粒黑色药丸,奇准地卡住了那人的喉咙,任他抓耳挠腮、双目圆瞪也只能发出嘶嘶怪叫。

  杜含秀杏眼圆面,声音亦如出谷黄莺,只是语气尖刻,毫无佳人风度。

  “姐姐与舒掌门说话,哪里来的野狗乱吠?”她瞪向身后的黑衣男子,“陆红霞,把你的绳子牵紧些!”

  名为陆红霞的男子浑身上下包括嘴唇都不见一点红色,他满面惨白,似鬼非人,正是无故门掌门。

  无故门行事不讲规矩,最是癫狂无礼,而陆红霞却是个寡言矜持之人,他羞惭地掩面咳嗽两声,招手唤来那位对白行蕴出言不逊的弟子,运力一掌拍在他后心,令他吐出了那粒药丸。

  陆红霞将那沾满唾液的黑丸放在鼻下嗅了嗅:“纵是他说错了话,杜掌门也不至浪费一粒‘柔肠寸断’罢?”

  “我随手掷去的,不是‘无鞘无剑’就算他走运啦。”

  陆红霞轻叹一声:“还不多谢杜掌门手下留情?”

  那人气焰尽消,颤抖着跪向杜含秀,对方不屑一顾,抱臂冷哼。

  陆红霞摇头又叹,伸手欲要扶起此人,他的五指刚刚触及对方臂膀,何成则兀然开口。

  “今日真是热闹。”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皆把目光收敛,只望向他。

  “我以为,杜阁主这话说得欠妥。”他笑道,“正是有无故门弟子这样不拘小节的狂客,才有江湖上的不绝生机。邀诸位前来,就是为让大伙畅所欲言,若只有我们四位开口,还有什么意思?”

  杜含秀眉尖略蹙,小声道:“盟主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是盟主说得对。”

  他微微一哂:“杜阁主为姊发声,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何必因我是盟主就无奈退让?”

  杜含容按下杜含秀的肩膀,缓声道:“只要您是盟主一日,我们便会服您一日,这不是退让,是敬重。”

  “我召各位来此,要说的正是这桩事。”何成则忽而振袖起身,取下腰间盟主令,扬手扔弃,“我为盟主五年来,魔门势力只长不消,我无力除去萧放刀,是以夜夜辗转,只觉难面兄长亡魂。”

  “盟主这是做什么?”舒言春拄杖站起,“这是武林盟共任,非你一人之责。”

  何成则长揖道:“萧贼不除,是我无能,舒前辈不必为我寻托词。”

  杜含秀倒是高兴:“这么说,何盟主不想当盟主啦?嘻,好啊,那换我来试试如何?”

  何成则竟也不恼:“并无不可。我已发下英雄帖,能替武林除害者即为万众所归的盟主,杜阁主若能将你的毒药放进萧放刀的肚子里,盟主之位自然是你的。”

  “此事总得从长计议,我理解你的除贼之心,但你因此推脱盟主位,亦是破坏江湖安宁。”

  杜含容面色平静,既无争夺之意,也无惊慌骇然。

  她知道何成则会在这里长久地坐下去,无论是做戏还是说笑她皆不屑为。

  “杜阁主……所言甚是。”他喟然一叹,“我暂代兄长之职已有五载,往后时日,更不能辜负亡者心愿。”

  “请盟主入座,咱们慢慢商议。”

  何成则在一众复杂的注视下回到主位。

  “无论此人是谁,男女老幼,贫贱富贵,残疾健全,只要他能灭除此害,便是能当此重任的未来盟主,诸位可认同此理?”

  “……”

  众人无言颔首,能杀萧放刀者必武功盖世,纵然不是盟主,也足以改变这片武林,一句不轻不重的承诺,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又当如何?”

  何成则望向那个开口说话的青年人:“依旧例推选,各派英豪,能者居之。”

  对方松一口气,弯眼笑道:“盟主说得清楚明白,咱们都懂了。只是那等大事我们这些小辈无力染指,我想替我家少主问一句,何二小姐的婚事是否真如盟主所说,依比武招亲的结果来定?”

  说话的正是竹风派陶轻策。

  左书笈闻言一怔,苍白脸上顿时显出一抹恼红,整个人也因咳嗽而猛烈颤抖起来。

  “咳……咳咳咳……对、对不住。”他以袖掩鼻,难堪道,“晚辈旧疾……恐……请允我暂退。”

  舒言春无奈一叹,摆手应允。

  那道飘摇的青影飞快地掠出聚义堂大门。

  ……

  冷红小筑。

  水涟黄昏时分便备了一箩筐食材来到此地,他不擅庖厨,也不像玄鉴那样对做饭的活计有天生的兴趣,但与乳母生活时,他常常入厨帮忙,后来一人独居,无所倚仗,也只能自己处理食材,是以他厨艺不算精深,但还熟练。

  入绝情宗后,倒是没怎么碰过这些了。

  回想起来,他最快活惬意的日子还是当上堂主之后,虽然忙碌,但吃穿不省,像个少爷,打交道的也都是些有礼讲脸面的世家弟子或富户商人,最大的苦恐怕是在风符手上吃的,但那和从前的磨难相较完全算不得什么。

  尤其在今日,他回忆中风符狡诈娇蛮的脸孔竟也变得如沐春风起来,真是可笑。

  他往锅中倒水米五谷,虽是三人吃粥,却足足放了十人有余的量,他就是想这么放,最好让这锅粥熬上几个时辰,熬到天黑,再熬到天亮。

  他不想见到萧放刀。

  与其说不想,不如说不敢。

  他知道自己性格偏隘,害人害己,可是他从没想过去改,他不想变成一个宽容大度的蠢货,也无力变成一个仁心侠义的圣人,他就这么当个长着君子面容的小人就好了。

  可是,不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么?他还不够“祸害”么?他为什么不能活得长久一点?

  铁勺把色彩丰富的腊八粥搅成一道漩涡,他已尽可能放慢动作,可那些漩涡仍然呈现出要吸人入锅的诡异形状。

  他在灶台前站了一阵,然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许垂露的轻功是他所授,他当然听得懂她的步伐。

  “水涟,这粥要煮很久罢?你不用在这儿看着,我们先进屋去,只要记着时辰就行。”

  “……好。”

  “咦,你这里面是……”许垂露眼尖,发现他领口的布料有些熟悉,“你还穿着我的衣裳么?”

  水涟一愣,含糊道:“嗯,穿习惯了,一时忘了换。”

  “啊,没事。”

  果然,女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许垂露当然不会对他的装束指指点点,开放包容是武侠世界的首要精神。

  “许姑娘,你平日里爱吃甜么?”

  “还好吧。”

  “宗主饮粥从不放糖,你若要甜的,得单独盛了再放。”

  “……行。”

  许垂露:就她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