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荣轩。

  尤彰换上自己的衣物, 一边系腰带一边拔去髻上簪花,他动作轻敏,不敢有片刻耽误, 急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他并非无胆之辈,但冒充叶夫人领外人入园是何等罪过,他真是傻了才会听二小姐胡诌。若让她发现, 他定要被活剥了皮——那是他有千层面皮也挨不住的酷刑。

  此时, 一阵兰花幽香随风钻入他的鼻息, 尤彰登时一怔,他发饰才除净, 脸上的东西还没卸掉, 万不能让叶窈发现。

  何至幽看他动作,坐在轮椅上嗤嗤直笑。

  叶窈走得再慢, 十步之内也会看到自己, 尤彰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礼节脸面, 猛地把头栽进院内水缸,这水冷过冰霜,纵他有内力护体也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尤彰?你在作甚?”

  女子的轻叱在他背后响起。

  他双手撑着缸沿,抹去脸上水渍, 低头恭敬道:“啊……尤彰见过夫人。”

  “答话。”

  “属下……”

  叶窈眯了眯眼, 伸出一指往他脸上抹去:“幽儿又让你扮谁?”

  “没、没谁。”

  何至幽朗声道:“母亲怎么不问我?”

  叶窈闻言回头,走近她那早慧的女儿:“你若愿意说实话,我还问他作甚?”

  “我对母亲知无不言。”

  “我不在之时, 你可有让不相干的人入叶园?”

  何至幽支颐忖道:“嗯?什么是不相干的人?尤彰算吗?”

  叶窈目色骤冷:“莫要装傻,苍梧是否进来过?”

  “您若真的不想让她进来,就该一直守在门口, 为什么要离开呢?疏忽便是纵容,母亲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何至幽微微垂目,是个略有委屈的神态,然而她的声音竟是轻盈欢快,没有半点低伏之意。

  叶窈怒极反笑:“幽儿,你放她进来,竟还要怪我看顾不周?”

  “我怎么会怪您。”她柔声道,“水涟杀不了萧放刀,无论有没有人提醒她,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我喜欢看到故友重逢,才施手相助,难道这也有错吗?”

  “……”

  叶窈真是恨极了那场火,它令她的幽儿被困轮椅之上,藏在庄中不能见光,只能日复一日对着那些陈腐破书,才致她说话都带着股不阴不阳的腔调,简直比自己还能装模作样。

  “你悖逆庄主命令,来日受惩,我可不会替你说情。”

  “您错了。”何至幽微笑,“是您亲自带苍梧入园的,我只是没有违抗母亲的意思罢了。”

  听了这话,反应最大的是尤彰,他见二小姐要把他供出,当即便知自己小命不保,立时跪下,他头颅低垂,额发水珠顺着侧颊聚在下颚,混着易容所用的粉泥缓慢砸落。

  叶窈自然已经明白何至幽做了什么。

  她眉眼微森,却和声道:“幽儿,你认为庄主会相信你的话么?”

  “信与不信都无妨。”何至幽漫声道,“重要的是,错已铸成,无论如何,您要担责。”

  “呵呵……”叶窈笑了两声,目光已黏在尤彰身上,“不错。只是此前,我得先处理了这个僭越家奴。幽儿以为如何?”

  “母亲想要杀鸡儆猴吗?”她抬头眨眼,“尤大哥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您伤害他的。”

  “……”

  尤彰心中叫苦不迭,他与二小姐算哪门子的朋友?只是在她断腿之后因一时怜悯答应了那个荒谬至极的请求,然后就被她诱着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他这条命属于何家,这是恩怨,也是承诺,但这些年他已快变成何至幽一人的奴仆。

  她三言两语就让叶窈对自己起了杀心,他不能像从前那样自欺欺人,这世上没有中正之道,他已被何至幽拉到了她的立场,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没有退路。

  “属下知错,请夫人责罚。”

  叶窈盯着他的脸孔,她从未信任过尤彰,他身怀绝技,恃才自傲,何家对他多有优待,但她知道这种人是极难驯服的,用是好用,忠心却难得。眼下,他似乎真的愿为何至幽去死,奇也怪哉。

  “你想我如何惩戒你?”

  “属下……不知。”

  “要我看,一死足矣。”叶窈轻轻转动左腕光华流转的玉跳脱,淡淡道,“也不用受刑了,去吧。”

  尤彰一怔,脊背顿凉。

  何至幽终于拨动车轮,驶至尤彰身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顿了顿,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之下任她覆抚,却没有起身。

  何至幽看向叶窈:“母亲不必迁怒于他,他扮作您的模样是受我之令,但我并没有‘陷害’您的意思。”

  “哦?”

  “您对庄主之令没有从前那样重视,因为您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叶园只有这么大,您希望它永远只是这一隅天地么?”何至幽真诚道,“也许,我的悖逆是符合您的期待的。一潭死水终将升为云气、化为乌有,出入其间的‘乱流’才是转机。”

  “你不能做有违敛意利益之事。”

  良久,叶窈沉沉开口。

  何至幽笑了,因为这句话已是她莫大的妥协,而妥协与支持只有一步之遥。

  “但尤彰不能不罚。”

  “母亲,他并不是第一次这般‘僭越’呢。”何至幽怅然道。

  “什么?”叶窈忍受不了这种假扮,就像她厌恶亦步亦趋的影子。

  “我刚刚烧伤时,您不敢看我的脸,因为它太过丑陋——不,是太令你伤心了,所以换药饮食都是仆婢们照料,您从未在我眼前出现过。可能您至今都不知道面具之下的我是何种模样吧。”她遗憾而向往地道,“但彼时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母亲,是尤彰替我达成了这个心愿。”

  “……”

  “他对我远比您要温柔耐心。”何至幽欣赏着尤彰渐渐发青的脸色,“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感激他而非惩罚他。”

  叶窈知她是在埋怨自己对她关切不足,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可她并不愧疚。

  如果一个母亲只知付出,那她很快就会被自己的子女消耗殆尽。

  她冷冷一笑,施手抚了抚何至幽的发顶。

  “好吧,幽儿,我总是包容你的任性,再多一次也无妨。”

  她不再追究尤彰的过错,她甚至想,留在这样一个小怪物身边,本就是一种可怖的惩戒。

  看到叶窈走远,尤彰面色稍缓,涩然道:“多谢二小姐。”

  “你这么害怕呀?”她俯下身,笑着宽慰道,“你对我好,我自然会保你安全。其实,母亲胆子很小的。”

  尤彰当然不会认为叶夫人会怯于杀人。

  但他看着何至幽那半张天真青涩的面容,忽然明白叶窈“胆小”在何处。

  如果她真的摘下二小姐面具,细细端详过她的烧伤,便不难发现那些狰狞的血肉并非她自己的皮肤。

  旁人都以为二小姐看重他是想借他的易容之术遮掩伤口,实际上,他做的恰恰相反。

  藏在金面之下,丑陋狞恶的那半张脸才是他的杰作。

  ……

  初七当夜,许垂露与萧放刀便搬到了叶窈安排的冷红小筑。

  此地清幽湫漻更甚叶园,夜中临窗眺望,可见涓流潺潺,月华如银。

  身体力行地解释粉红究竟是什么颜色之后,许垂露性命犹在。这让她更加笃定萧放刀对自己没有杀心,小小试探的结果令她很满意,当然,萧放刀本人就不那么高兴了。

  她打坐调息的时间比往常更久,纵然醒着,眉间仍蕴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意。

  许垂露并不曾真正畏惧什么,萧放刀色厉内荏的冷置更不会破坏她的心情,趁此机会,她正好可以安心准备明日的礼物。

  烛火昏黄,萧放刀独坐屋角,像匿于影中的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到了不细细查看根本觉察不到此处有人的地步。许垂露亦保持稍低等级的安静,她在系统内作画不会发出笔尖划动的声音,只是偶有衣袖摩擦的动静和一两声吁叹。

  【朝露,既然都可以无实物作画了,系统能不能升级一下直接脑内画画吗!我手好累!】

  [宿主,我想这是因为您反复删改而引起了焦虑情绪,您从前并不会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是吗?但是“火”的确比其它特效更难画,我上辈子还觉得这是几分钟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看来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您只是希望它作为礼物可以更加美观。]

  【不,我没有,你别瞎说。】

  不要把大画家对美的追求曲解为少女怀春的娇羞不安!

  [那么……我建议您暂且休息片刻。]

  许垂露从善如流,抵着桌沿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叹。

  这声音终于引起萧放刀的注意,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倏然睁开,精确地捕捉到桌旁之人的疲色。

  “何故叹气?”

  许垂露听到这句平如静水的问候,立即收了动作,回头道:“没事,有点累而已。”

  “为何会累?”

  “就……可能是没吃饱。”

  “你这几日一天要去八次膳房,难道还不能饱腹?”

  许垂露紧握双拳:那是为了去灶台取火,不是偷吃!你懂什么!

  她气闷之时,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应对的妙法。

  “其实也不是没吃饱,只是手有些痛,做什么都没力气。”许垂露揉着手腕,语气哀戚。

  萧放刀蹙起眉头:“手?”

  “是啊,自从被你捏过之后,它就常发隐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也许是年轻不再,小病缠身,唉,宗主无须在意。”

  萧放刀听出她话中奚落之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夜晚恢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