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心居地处山阴,深秋时分固然清净,却也冷僻。

  风符端着热水与药瓶进屋,见门窗俱都敞着,萧放刀身上披了块薄毯,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阖目小憩。

  她叹息一声,走到牙床旁,替床上的许垂露擦了擦面颊,又捏着她的颚骨喂了两颗药,灌进去小半杯水。

  萧放刀嗓音带着些初醒的沙哑:“搜过了么?”

  “身上除了这件衣裳,什么都没有。”风符摇了摇头,“给她送饭、带她过来的这一路,我刻意施展了拂幽指、辟虚步,她并未多看一眼,反倒是对我的容貌认真品评了一番,就连我指上蔻丹都注意到了。这幅样子定不是江湖中人,若宗主不放心,可以亲自探查一遍。”

  “不了。”萧放刀疲惫道,“我怕她这身骨头碎在我手上。”

  风符失笑,两颊梨涡映着弯月似的眼眸,“宗主既不想要她的命,何必把人折腾成这样,还在闭关前浪费那么多内力……”

  “就算不是正派卧底,也绝非什么老实人物。”她缓缓揉着额心,从她醒来后,两指几乎未从眉心移开过,“吓她一吓,免得在这时候给我找麻烦。”

  风符停了手中动作,敛息换步,关上了两侧槛窗。

  “宗主为何想留下她?”

  萧放刀没有回答,反而发问:“你觉得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这人的确生了一张‘不擅撒谎’的脸,但若要我说,她所言恐怕还是假多真少。”

  萧放刀却道:“哦?我倒认为她说的大都属实,只有两处存疑。”

  “哪两处?”

  “一,她非第一次见我,二,她不是什么幻戏师。”她瞟向床上沉睡之人的苍白面孔,像在评估一颗品相不堪的白菜,“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右手的茧像是因握笔留下的,但位置又不大对,除此之外没有受过苦累的痕迹,哪里会是在市井讨生活的艺人。”

  风符亦点头道:“不错,如此高明的幻戏,连我们都未看出端倪,谁会把这门本领教给一个孱弱的女子?那……宗主说她并非第一次见您,又是为什么?”

  “你可曾注意到她看人的目光?普通人看到什么危险之人,会盯着对方的脸不放么?”

  风符一愣:“她对宗主也……”

  “那眼神并无垂涎美色的狎昵,反倒显得很……慈和。”萧放刀蹙起眉尖,“像是长者看到令人满意的晚辈,不由自主流露出欣慰之色。”

  “啊?”

  此生,恐怕只有其师在萧放刀武功精进时会向她投来类似的目光。

  “这人古怪得很,杀了或是放了都太可惜。”萧放刀整个身子都陷在软榻里,声音也躺出了几分懒媚,“至于身份来历,往后总有法子让她吐露。”

  门外兀然立了一道瘦影,水涟换了身月白大袖,像一只银翼玉蝶扑飞进来。

  素袖一扬,一方精巧医匣被掷在榻边的黑漆四方桌上,他款款走近几步,温和的眉眼泄出一丝轻讽:“宗主是以君子之心揣度旁人,在我看来,这人的目光与妓馆老鸨无异。”

  “她看你时的确分外痴迷……”萧放刀若有所悟,“既然她屡次冒犯,你怎么还肯出手相助?”

  水涟转目微嗔:“宗主竟还问我?若我不救她,横尸当场的怕是不止她一个了。”

  他这般说着,已挪到萧放刀身边,扶起那段瘦可见骨的手腕,以三指号其脉象,但片刻之后,他眉心渐渐堆起忧色:“宗主……”

  “做什么?又要哭了?”

  “脉象比往年更乱,宗主确定还要用锁穴法么?一旦锁穴,无法调用内力,若闭关时日太久,怕是会……”

  萧放刀别过脑袋:“照常便是。”

  对方只得妥协:“好。”

  他躬身垂首,从袖中取出一条被沉香浸染过的茜红发带,替萧放刀挽起迤逦在地的乌发,然后轻手褪下她的外裳,打开医匣。

  因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她的身形更显消瘦峭刻,他不由微微失神。

  见银针将要刺入穴脉,风符立时上前一步:“宗主,既要准备闭关,我现下便将许垂露送去弟子房吧。”

  “不必。”她淡淡道,“之前传音入密,我已命她与我一同闭关。”

  风符还未反应过来,愣道:“什么?她不会武功,如何能闭关——”

  水涟只呆了一瞬,面上便起了悲愤之色,他忍下泪意,瞪向风符:“傻子,宗主是说今年无需我二人守着了。”

  静室内陷入死寂。

  萧放刀脑仁发疼。

  她未在二人面前明说便是怕这场面发生,结果他们的反应比自己想得还要夸张。

  “许垂露并非正派内应,门中也搜找不出其他眼线,他们约莫是玩累了这种把戏——几次三番一无所获,既耗时费神,也折损人力。”萧放刀温声解释,“今年这般平静,他们怕是在琢磨其他法子,这段时间不会安宁。你们要好好看顾宗门上下,就莫为我闭关之事分心了。”

  水涟执针之手有些颤抖:“可是……”

  “这么浅的袍子,沾上眼泪可就不好看了。”萧放刀笑着哄他,“你们也都大了,两位堂主怎么能总是做这种丫鬟的活?”

  风符把头埋下去,咬牙道:“是我们无用,无法助宗主修炼。”

  “我不需旁人来助。”她声音虽轻,却内蕴果决,“只要有个能收拾屋子、应我召唤的人就够了。许垂露来路不明又不会武功,放进门众反倒碍事,就留在这里物尽其用吧。”

  水涟幽幽睨了一眼魂游体外的昏迷女子:“是,宗主绝不是因为对我们不再亲近才做此决断的。”

  “……”

  萧放刀知道自己此举必会让这敏感的少年心生疑虑,但她还有些更重要的考量。

  “开始吧。”

  铜炉中道香大盛。

  它发挥着清气、净神、澄意之效。因经脉遭封,内力消退,五感较平时纤敏数倍,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凡体与神思间荡出赫赫濯濯的纹縠涟漪。

  这是洗髓伐骨、生死涅槃的无声序曲。

  风符与水涟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在萧放刀阖上双目后,他们屏息蹑足,退出屋舍。

  ……

  许垂露隐约中听到了脚步声。

  她知道这里不该出现脚步声,尤其是这种比锁链曳地还要拖沓沉重的闷响。

  那声音绕着她游走一圈,然后往远处、往地下渗漏而去。

  彻底恢复清明时,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

  周围光线昏暗,窗格透出几道暖色的夕阳余晖,为许垂露带来一点视物的便利。

  她身上盖着冷香漫溢的棉被,嘴里留着中药清苦的余韵,四肢仍存几分封穴留下的麻痹与酸软。而当她抬头,看到却是罕见的浅黄色的体力进度条——35,已经过半了。

  [宿主,恭喜您完成任务。]

  【……这任务应该叫『解锁新的死亡方式』吧。】

  这数字给了她加大活动幅度的勇气,她掀被坐起,视线范围从朴素的木制平棊扩展到房柱、窗棂以及一系列家具陈设。

  她苦笑一声。

  【所以,这里……还是攸心居啊。】

  [当然。不过,您希望这是哪里?]

  乍醒时,这雕花架子床给她一种下一秒就会有人扑上来喊“小姐,您终于醒了”的错觉,但现实很快就把真相冷冰冰地甩在她脸上。

  她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卑微——

  【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萧放刀和我说了什么?我现在算是绝奢堂弟子了么?】

  朝露复述了萧放刀的发言。

  许垂露脸色逐渐僵硬。

  【你的意思是……她拉着我一起闭关?就在这里?】

  [是的,她已经允许您留在她身边。]

  许垂露已经疲于纠正朝露的用词,她撑起身子下了床,踩着布靴往静室中央走去,却见寂静的正堂空无一人。

  炉壁尚有余温,香灰里还能窥见一点星火,说明人应是刚走不久。

  许垂露突然想起了睡梦中听到的脚步声——但是没有门扉开合的异动。

  【如果那是萧放刀发出来的,她应该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许垂露手抵下巴冷静推测。

  【我记得,那声音似乎是往下……】

  [您要去找她吗?]

  【找不到她就出不了门,她要是闭关个十天半月的,我难道要待在这饿死么?】

  朝露停顿了一下,提醒道:[传闻,武人闭关时如被打扰,轻则内息紊乱,重则走火入魔。]

  她步伐一滞。

  【没……没这么严重吧,况且,明天才是初七啊。】

  [您先找到位置再决定不迟。]

  静室虽大,却很空阔,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除床架外,就只有一方软榻和数个矮几,至于那几面高大厚重的木柜,她觉得萧放刀应该不至于跑到这里面闭关。

  【只能是暗室了,就是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她趴在软榻旁边,伸手去探侧面与榻底是否有什么凸起物,结果摸出了几根长而细软的……头发。

  黑色线团蜷在她掌心,许垂露先是凝神提取了新质,然后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低笑。

  【快看,朝露。】

  【原来天下第一也会掉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