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躺, 椅上的老人挣扎了两下,一双浑浊的眼,虚虚的盯着前方,枯枝般的手抽搐似的胡乱抓着, 像是要去拿什么东西?

  喉管有浓重的痰音:“……我的豆子, 我的豆子啊。”

  “唉,又在说胡话了。”老妇人摁住他, 陪笑道, “几位客官别介意, 他哭闹一会儿就好了?”

  老板也跟着叹气:“郎中开的药咋没用呢?”

  他们三人的一番互动, 引发了风禾的强烈关注,鹰隼般的目光在他们的脸庞上逡巡:“我瞧你们长得不像, 这人不像是你们爹?”

  “公子好眼力。”

  锅中的饺子皮已经煮熟,顶着盖子扑扑扑的响, 老板灭了灶膛中的火,将大锅端出去搁在难民脚边。

  片刻才道:“这老人家七天前,随一波难民路过这, 年纪大了,疯疯癫癫的, 遭了好多罪, 几乎不人样, 一问跟他同行的人才知, 在逃难的路上,他唯一的小孙子被狼叼去吃了……才五岁的孩子……”

  讲到这处, 老板有点哽咽,用力眨眨眼皮,直到眼泪随风蒸发才又道:“他的儿子儿媳死在豫州, 一把老骨头了,无依无靠,没办法才带着小孙子背井离乡……”

  妇人也忍不住了:“难民走不了官道,只好走这些偏僻的小道,多的是林子,对路又不熟,一个没注意,就钻进了密林深处,一旦被狼闻见气味,哪里跑得掉?”

  卫燕思心有酸楚:“你们从何得知他们走不了官道的?”

  “路过的难民讲的呀,还说各州府拦着他们不让进城。”

  “图什么啊?”

  “小老百姓哪懂官家的事?反正啊,和贪官污吏脱不了关系。”

  “你呀你,胡说八道什么呀,官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老板呵斥妇人,“你带老人家到附近走一走,让他想点伤心事。”

  妇人瞪他一眼,嘴上却乖乖的答应下来,仔细的扶着老人慢慢起身,慢慢从后门离开。

  卫燕思看着这一切,本就波涛流动的眉眼愈发深沉。

  忽的,一只手伸来握住她的手,体温透过掌心的肌肤,温热了她趋冷的心房。

  老板的话再一次证明二当家所言非虚,各州府不但不作为,还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定是朝中有人撑腰。

  且此人位高权重,轻易动不得。

  这般想着,局势好似有所明朗,毕竟位高权重的人也就那么几位。

  卫燕思咽下口中的食物,拍下筷子:“老板,到霖州还有多脚程?”

  “二百多里吧,小公子要去霖州?”

  “对。”

  “凭脚走要受许多累,朝西三十里有一小镇,你们可去镇上买几匹快马。”

  “多谢。”

  卫燕思采纳了老板的建议,顺着老板的指路,在日落时分顺利到达小镇,买下最好的马,又找了间客栈歇脚。

  四人各自沐浴,睡了多日以来最舒坦的一觉,天刚蒙蒙亮,就策马出镇,出发了。

  路上挺顺利,只是距离霖州越近,难民就越多,个个破衣烂衫,瘦皮包骨头。或是沿路乞讨,或是发狂抢掠,仿若这是另一处灰败的天地。

  抵达霖州城门,卫燕思已是咬牙切齿。

  她非要将霖州知府拎出来杀鸡儆猴不可,再问一问,究竟是谁给他的权力,欺上瞒下,阳奉阴违。

  曲今影曾回老家替母守孝三年,一去一回,皆路过霖州,对霖州的知府大人颇有印象,提议在城门外的茶摊上喝口茶,再进城。

  卫燕思时刻照顾她的感受,以为她是累着了,应承下来,在茶摊上为她找了个位置坐,又帮她摘下斗笠和面纱。

  “你也坐。”曲今影将一张小木凳摆正。

  “好咧。”

  卫燕思听令,却发觉周围人有意无意的往曲今影的俏脸上瞄。

  曲今影的容貌在雁京城算是一等一的好,何况在这小小的霖州。

  时值卯时,城门未开,天一丝蒙蒙亮,前后大都是预备进城的商队,鱼龙混杂,肯定还有臭流氓。

  卫燕思将面纱替曲今影重新戴回去。

  曲今影语带埋怨:“这样我可怎么吃茶?”

  卫燕思一双眼睛带了份狡猾:“我在吃醋呢。”

  “贫嘴。”

  卫燕思倒竖双眉:“先说好,你可不准再跟我学。”

  “我就学了。”

  “你好的不学学坏的。”

  曲今影乐了,噗嗤一下笑出声,因挂念他哥而积蓄在心头的阴云,被冲刷开。

  “别闹了,说正事。”曲今影掩嘴轻咳。

  卫燕思听话,赶紧招呼春来和风禾一并坐下,一起洗耳恭听。

  曲今影笑意更甚:“我要讲的事,跟霖州知府有关。”

  卫燕思:“你说。”

  在话题正式开始之前,曲今影先简单表示了一下:“按理,我一介女子,不该妄议朝堂。”

  “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住嘴吧你!”曲今影两手置放在双膝上,坐姿乖乖巧巧,如果仔细瞧,能看见她耳垂下端,染有一片薄红,像一颗将熟未熟的小樱桃。

  “逗逗你嘛。”

  “说正事,不准瞎逗人。”

  风禾和春来:“……”

  同时掩唇轻咳,提醒二位主子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将打情骂俏过分化。

  如果在宫里,卫燕思一定当场治他们大不敬之罪。

  曲今影兀自开口:“我知阿思你想拿霖州知府开刀,杀一儆百。”

  “不应该吗?”卫燕思端正神色。

  “你听我说完。我们此行,是为了要知调兵护驾,安全回宫,急于替百姓讨公道的话,恐节外生枝。”

  “何出此言?”

  “我在家中养伤时,听说了卢池净上折废帝的事。”

  一提到这茬,风禾护驾的那根弦又绷紧了,咒骂卢池净是个老不死。

  曲今影:“霖州知府,名叫郝明,早年是南儒党,卢池净的门生,但资质平庸,一直不受卢池净重用,与之生了嫌隙,才转头拜入我父亲门下。”

  她抿了口茶:“我父亲门下多是武将,当时正值用人之际,便收留了他,扶持他做到了霖州知府,但请阿思你明鉴,郝明的对灾民的所作所为,我父亲并不知晓。”

  卫燕思:“原来你是怕我怪罪侯爷,你放心,他的为人我知道,刚正不阿,做不出这种事。”

  “不是因为这个。”

  卫燕思故作轻松道:“你要同我打哑迷?快别卖关子了。”

  “阿思,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卫燕思当然不明白,她做皇帝一年不到,整日被满朝文武折磨的焦头烂额,虽然万事皆可熟能生巧,但她也只是学了点皮毛而已。

  倒是曲今影,不愧出身权贵,把话中有话的本事,学了个十十,许是得他爹真传。

  好在风禾表现出彩,直白的讲出了曲今影话中深意:“六夫人的意思是,霖州知府,瞒着侯爷做出这些事,恐已变节。”

  “没错,”曲今影拇指与食指捻着裙摆,“他当年可以背叛卢池净,如今同样可以背叛我父亲。”

  卫燕思如梦初醒,不得不往深处想——

  这朝中总共三大党派,郝明如果变节,要么重回南儒党,要么去葛长留的保皇党。

  三大党派中,唯有南儒党与她这个皇帝处处作对,郝明重新为南儒党走狗的可能性最大。

  “他图什么呢?”卫燕思右拳敲在左手手心。

  照曲今影的说法,勇毅侯对郝明有知遇之恩,此人不会没由来的恩将仇报吧?

  春来两眼放光:“郝明会不会本就是卢池净安插在白鹿党的暗桩。”

  卫燕思果断送他一“你他喵的话本子看多了”的眼神。

  安插暗桩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全天下皆知郝明曾是卢池净的门生,身份敏感,勇毅候不是傻子,定会派人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春来自尊心受伤了,退出讨论,滑到地上画圈圈。

  本来嘛,他一宦官也不方便干政。

  卫燕思失笑,用脚尖踹他的屁股蹲儿,踹得他差点摔倒。

  而后才又同曲今影一起商量对策。

  最终商定的结果是,安全起见,卫燕思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正巧曲金瑶下落不明,可以冒名顶替,与曲今影假扮兄妹。

  一来,卫燕思可保平安。

  二来,郝明是今年升任知府,不曾前往过京中述职,不晓得皇帝长啥样儿,拆穿不了卫燕思。

  三来,曲今影曾受到过郝明的接待,郝明本就认识她,她说卫燕思是曲今影,郝明绝不会怀疑。

  撒谎的诀窍是:在假的里头掺真的,在真的里头掺假的,方可事半功倍。

  卫燕思拍案而起:“简直天衣无缝,我们就这么办!”

  画完圈圈的春来,拍掉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指着城门喊:“开了开了。”

  随着他的喊声,所有商队都蠢蠢欲动,往城门挪去。

  人多马多,空气里的气味酸辣刺激,着实不好闻。

  卫燕思抓过曲今影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做甚?”曲今影问。

  “你香。”

  “登徒子。”曲今影无情的将手抽回

  卫燕思不认她这一回骂:“大不了你闻回来呗。”

  “做梦吧你!”

  春来在后面看呆了,哇塞,清慧县主邀宠的方式好独特耶,别的嫔妃上赶着巴结万岁,她倒好,爱搭不理、冷言冷语。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