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乌泱泱压过来吱哇乱叫的毛脸雷公,林青浅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孩,脸色阴沉了下去,眼里闪过一丝懊悔。

  她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

  万佛山的猴。

  万佛山的猴闻名于全国,靠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极其可爱与极其可恶。

  两人没有选择的官方路线的那帮猴被誉为“人间精灵”,有趣好玩还让你摸摸,乖巧可爱合影还会摆poss,性格温顺——因为这帮猴子某种意义上属于“事业编制”,有专人喂养,什么时候出来“见\\客”,什么时候“收工”都是定时定点,早就养成了兢兢业业上班勤勤恳恳赚香蕉的好习惯。多年的“半驯养”状态让它们变得挺人性化的,自然也就不伤人。

  但是她俩选择的是第二条线路,也有猴子,不过是野生的,凶得很。群居生活,一来就是很多只,把你团团围着要抢东西。猴儿伤人的事常有,尖锐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也凶相毕露,听说有人被咬下过拳头大小的肉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以讹传讹。

  猴儿看见两人身上穿得鲜艳,就格外兴奋,仿佛见了红布的斗牛似的,不过似乎是害怕两人手中的登山杖,只是慢慢围过来,不敢靠近。最高的石头上蹲着一只白额猴,肥硕的很,很是人性化地眯着眼看着两人,似乎在决定要不要“耍耍”这俩个人类。

  林青浅低头看了看已经缩到自己怀里一动不动发着抖的小孩,即使是有猴儿围着,她也忍不住笑,“怎么这么怕?”

  宋清越在她怀里打着颤,低声呜咽,“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去动物园我被猴子抓过头发吗?”

  那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林青浅从原主记忆里找到了这一段。

  那是一个生态动物园,都是散养着的动物,野性强了些,但是围栏也都好好的隔绝了里外,小孩当时被抓完全是个意外。

  她瞪着眼睛看围栏里的猴,猴也瞪着她,突然猴儿把手从围栏缝里挤出来,问她讨食儿——大概是看见了小孩手里拎着的香蕉。

  小清越抬头看了看招牌上的“禁止喂食”,于是摇了摇头。

  也到了中午,小孩也有些饿了,单纯地为了填饱肚子,当着猴儿的面剥了根香蕉,一口一口吃了,好奇的眼睛还盯着猴。

  这多欠啊。

  猴儿在里面急得抓耳挠腮,吱吱叫了两声,突然伸出爪子揪住了她的头发,死也不放手。

  据小孩自己描述,她额上稍秃就是这个原因。猴儿揪着她几撮头发往上爬,被一旁的小林青浅捡起地上的石头砸铁丝网恐吓住了,见好就收跑回了围栏里面,竖起身子双爪叉腰冲两人吱吱叫。

  只是被抓走的头发再也回不来了。还在额头上抓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好在没留疤。

  当时小清越也是呜呜咽咽地趴在小青浅的怀里,吓得腿软,小青浅一边极度嫌弃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

  毕竟玩个动物园还要打狂犬疫苗也是太惨了。

  林青浅想起了这一段,脸上的表情就不怎么好。

  一想到小孩也曾经这么扑到原主怀里,她就极其不爽,非常不爽。

  哪怕宋清越从没喜欢过原主,哪怕那只是一个意外事故,林青浅也很不爽。

  但还能怎么样?吃“自己”的干醋?这种情绪又不能向怀里的小孩发泄。

  于是她眯起眼睛,盯着坐在石头上的白额猴王,森森冷气释放出来,面色阴沉,登山杖敲了敲地面。

  白额猴王手里捧着一个桃在啃,还在思考要不要下手呢,突然感觉到某种杀意袭来,抬头,正好对上了林青浅的目光。

  啪嗒,手里的桃掉到了地上。

  林青浅满肚子郁气没法发泄,于是手里的登山杖狠狠地敲在了一旁的铁护栏上。

  巨响惊起林中一群飞鸟,扑啦啦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猴群先是一寂,纷纷往后退了半步,呲牙咧嘴,但不敢再发出恐吓的声音。

  林青浅面无表情地敲着铁栏杆,一声比一声大,猴儿纷纷后退,白额猴王捡起地上的桃,啃了口,似乎是什么野性被激发出来了,试探着叫了一声。

  回敬它的是更大的一声巨响和一块仿佛从天外飞来的石头。

  小孩哭哭啼啼地脱离了林青浅的怀抱,从一旁的山岩下捡了块大石头丢过去。一边哭一边骂,“让你们揪我头发。”

  世上最大的仇恨不过使人秃头。

  小孩怕得很,但手上动作不停,一块一块石头向猴群丢过去,很快地上的石头没了,她就从山岩上抠土块。

  但是,众所周知,人在惊慌时,是没什么准头的。

  猴群先是被先后丢来的石头吓住了,但是渐渐发现——这怕不是一个“猴体描边大师”?

  石头有从猴脑袋上飞过去的,有从猴屁股底下滑过去的,有从猴腰上擦着猴毛过去的,就是没有命中猴的。

  猴群仿佛也意识到这是个软柿子,叫的更凶,有一只年轻力壮的猴,瞅准机会,高高跃起,向她扑过来。

  看这条漂亮的抛物线,怕是会直接落到小孩头顶。

  那一刻,幼年时被猴支配的恐惧回到了宋清越心中,她腿一软,话都说不出来。

  一根登山杖宛如天外奇兵,狠狠甩在了猴身上,一抽一挑,猴飞了,怎么来怎么回的,落到了猴群里。

  都这时候了还管要不要保护野生动物?万一它身上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病毒抓伤了小孩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哭。

  猴群再次寂静,林青浅示威似的看着白额猴王,又敲了敲铁栏杆。

  猴王纠结地看着两人,吐出了口里的桃核,长啸一声,跑回了森林。

  猴儿们把摊在地上的那只猴架起来跑了,留下一地碎石。

  林青浅拍了拍头发已经乱成鸡窝的小孩,“没事了,它们被吓跑了。”

  小孩哭哭啼啼地抬起头看着她——林青浅还从没见过小孩哭的这么声嘶力竭,就连简单的妆面都花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是……和猴犯冲!”

  林青浅忍俊不禁,温柔地为她解开头发梳理着,“行,以后咱见着猴就绕道。”

  她心里也有些懊悔,怎么就没先做好攻略来了呢,早知道就不图清净走大路了。

  宋清越刚堪堪收拾好情绪,就看见了自己的手,鼻尖一酸,又要哭出来了。

  为了抠山岩上的土块,她指甲都劈了,指尖有些破皮,还渗出了一丝丝血丝。可以想象抠石头的时候花了多大力。

  林青浅顿时又好笑又心疼,捧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指尖,微微皱眉,“很疼吗?要不下山去医务室吧。”

  宋清越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算了吧,都到这里了,不如爬到山顶呢,下山还要那么久。”

  林青浅一只手将小孩的手指握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我喊个直升机上来,你想上山还是下山都行。”

  宋清越迷惑抬头,“我记得万佛山没有直升机业务,只有缆车,来的时候咱们还专门看了的。”

  “林氏在这边有直升机和飞行许可,我打个电话就行。”林青浅就要拨号,被宋清越拦下了,小孩纠结着,“倒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吧,会遭来围观的,到时候又上一个热搜。这玩意还是少上点好。还有市区离这边那么远,还得加油。”

  “上了又怎么样?压下去就行了,而且不压也行,”林青浅微微皱着眉,话语里有一丝霸气,“还有那几个油钱算得了什么,给你叫来五六架在空中摆字都没问题。”

  宋清越看着当时宣发《孑狼》连几个营销号都舍不得买号称“开源节流”的某抠搜霸总难得霸气一回,却带了点中二和幼稚,于是破涕为笑,抱着林青浅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说:“林青浅,你怎么突然这么会说情话了?”

  林青浅眉头一皱。

  我刚才说情话了?

  她表示很难理解小孩的脑回路,于是捧起小孩的手握在手里,心疼地说:“我还是喊个直升机来吧,直接上山就行。”

  宋清越却是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抹抹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鸡贼地看着林青浅,“那算你先怂了?”

  林青浅握着手机的手一僵,随后面色不变地迅速将手机放回兜里,“上山吧。”

  两人整理好了东西,宋清越重新捡起刚才被自己丢到一旁的登山杖,搀着林青浅的胳膊,继续上行。

  半山腰有一座大庙,烧香的人很多。两人气喘吁吁爬到这,看着人流如织,林青浅微微撇嘴,低声说:“封建迷信。”

  小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斥责道,“庙前不可妄语,明白么?”

  林青浅耸耸肩——她是不信这些的。

  不过能带动GDP的封建迷信当然就属于“国粹”那一部分了,她能理解。

  小孩看着庙前人们烧着高香,跃跃欲试,“林青浅,去烧一柱吗?”

  林青浅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你想去就去吧,我就算了。”

  宋清越表情焉巴了下来,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林青浅不去她也就犯懒了。“不过里面有罗汉堂耶,”小孩眼睛突然又亮了起来,扒拉着林青浅的衣服,“林青浅~我们去数罗汉吧!这座庙里的罗汉是最齐的,听说住持也是得道高僧,可灵可灵了!”

  数罗汉,是一种民间喜欢的图吉祥的表现形式,可以卜全年凶吉,也可以卜一生前程,可信可不信,一般是自娱自乐为主讨个吉利。

  大概方法就是根据自己的年龄,随便挑一尊罗汉或者就挑进门第一座,男左女右,按照自己的年龄闭眼步行,数到自己年龄停下,看面前罗汉是哪一尊,然后再解签。签有凶有吉,而且可不像一般的签一样能各方面解读,往往直言不讳甚至辛辣讽刺。

  大和尚们也很洒脱。您爱信不信。

  林青浅不忍打消小孩的兴致,便随她入了罗汉堂,温言道,“你先数吧。”

  小孩看了看,五百多尊罗汉让她有些眼花缭乱。于是她干脆就挑了第一尊,信步向前,走了二十步停下,睁眼。

  眼前罗汉祥和正气,面容慈祥。

  林青浅凑过脑袋读底下的解签:“为宏扬正义不惜失去一切,誓要扫清人间罪恶。嫉恶如仇、性情刚烈浩然正气长存心间。得此偈者,一身正气,性格刚烈对扫贼除魔,清除一切邪恶的势力有勇有谋,尽心竭力。”[1]

  宋清越顿时眉开眼笑,“还挺准嘛,我喜欢。”

  她怂恿着林青浅,“你要不也试试?”

  林青浅推辞不过,心里也有些痒痒,于是痛快答应,随手点了一尊罗汉,闭眼行了24步。

  睁眼,面前罗汉威严肃穆。林青浅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小孩凑过去轻声念了出来,“人不分高低,命不分贵贱,卑如虫鼠蝼蚊尚有生命。奉劝你……”宋清越突然住口,推推搡搡,“林青浅,这个不准,我们走吧,或者再来一次。”

  林青浅面色不变,轻声说,“念吧。”

  宋清越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劝常怀悲悯之心,乐善好施,多结善缘,如此自会福喜临门。得此偈者,为人刻薄多虑,恐……难有福报。须知待人应不分高低贵贱,少杀生,多助人,广积德,方能顺遂平安。”[2]

  两人沉默,小孩突然转身,面色郑重,“林青浅,你刚才是不是走的24步?”

  林青浅点点头。

  于是小孩拉着她的手跑到原地,插着腰说,“古代都算虚岁的!你得走25步!刚才那个不准,你再试试!”

  林青浅摸着她的脑袋,笑着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图个吉利而已,就是一个有点意思的玩意,没必要,我不在意这些的。”

  “我在意!”小孩可固执了,“你再来一次。”

  林青浅拗不过她,只得重新闭眼,走了25步。

  是一尊与刚才那罗汉相聚不远的另一尊罗汉,面容稍微温和了些,但眼中是慈悲和惋惜。

  林青浅低头读解签。

  这尊罗汉的解签上还有几句偈语:“广有钱财莫吝惜,春设粥棚冬施衣,行善当信有善报,更为子孙筑根基。[3]”

  底下的话被赶过来的小孩念出来了:“菩萨心地最为慈悲,所以做事切不可铁石心肠。望心怀仁慈,多行善积德,修得善果荫及子孙。得此偈者,情冷心硬,切记常怀仁爱之心,尤其是对于弱者的同情救助,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也会给予子孙带来福报。[4]”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小孩先艰难地开口了,话里带着哭意,“林青浅,那个方法是错的,不能随便挑一尊,你得去门口第一尊开始数!像我一样,那个才准。”

  林青浅低头沉思,没有说话,走向了门口。

  又是25步,再睁眼,是一尊面色空灵的罗汉。

  林青浅这次抢先读出了解签:“白鹤在云里飞翔,是南下过冬后正返回故园;而你久别家乡,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得此偈者,背井离乡,事业有成。但要常思考,何为旧我何为新我,方能证得大道。[5]”

  小孩松了一口气,扬面笑着看林青浅,“我说得这样才准吧。”

  却不知林青浅已经仿佛如坠冰窖。

  她抬头看罗汉堂五百多尊罗汉,似乎都在看着自己,有些蹙眉,有些微笑,有些怒目,有些慈悲。

  林青浅低下头,感觉心跳如鼓。过了好久才缓过来,不去看那罗汉像了,冲宋清越笑笑,“我听说得求一尊这罗汉的金卡才灵,去看看吧。”

  宋清越一愣,随即笑笑,“好呀。”

  两人来到门口旁的桌子——那是庙里收钱卖卡的地方。坐着个小和尚,拘束且羞涩地低头看着桌面。

  “这尊罗汉的金卡,麻烦来一张吧。”林青浅把编号给小和尚看,小和尚急忙点头,从柜子里抽出一张卡就要递过去。

  被一只手拦住了,是一个面容苍老的大和尚,穿着华丽的袈裟,目光慈悲地看着林青浅,微微躬身,合掌行礼,“阿弥陀佛,施主,你要的不是这个。”

  小和尚惊呼,“住持,您出关了?”

  林青浅心中的恐惧被老和尚身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场感化了,冲老和尚行了一礼,“师傅这是何意?”

  老和尚微笑,“金卡镇不住施主身上的因果,我赠施主一物吧。”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尊佛像,“这是为施主特意准备的,切记要随身携带,不可轻易取下,如此因果可消。”

  林青浅还在犹豫,宋清越却一把接过了佛像,为林青浅戴上,“师傅,这个多少钱呀。”

  老和尚摇摇头,念了句阿弥陀佛,“特意为这位施主准备的,赠与有缘人,无需这些身外之物。”他看了两眼宋清越,眼中有些惊喜又有些遗憾。

  随即,老和尚又做了个揖,叮嘱了几句小和尚,便施施然走了。

  林青浅伸手摸着脖子上的暖玉,陷入沉思。

  今天着一切实在过于光怪陆奇,宋清越扯了扯林青浅袖子,低声说:“林青浅,走吧,我们坐缆车上山顶算了。”这座庙是一个比较大的景点,所以一旁有缆车站设置,走累了的可以在这里补票上车。

  林青浅浑浑噩噩地被小孩拖着走,等到了庙门口,才恍然惊醒。看着门口的功德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掏出钱包抽出了所有现金投了进去。

  钞票落尽箱子的声音让她稍微心安了一点,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暖玉,突然扭头对小孩说:“你不是要烧香吗?走吧,烧一柱。”

  两人在庙门口各自点了柱高香,郑重地拜了下去。

  林青浅闭着眼,眉头微蹙,嘴里慢慢念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一丝曾经被她忘却的灵感此时在她心里慢慢清晰。

  最后一句解签,让她认识何为旧我何为新我。

  在小孩眼里就是要“常自省”而已,但在她这个穿书的人身上,就有了其他解读。

  她背后慢慢出了一身冷汗,只有中正平和的佛香让她稍微安心了点。

  那丝曾经被她忘却的灵感是这样的:

  书里面的原主,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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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里从来不对游客开放的后院,之前送给林青浅玉的老和尚冲一个人作揖,“这位施主,你要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那人手里了。”

  他面前盘腿坐着的,居然是一个年过半百女人。女人手里数着念珠,指尖微微用力,轻声说:“您看她怎么样?”

  老和尚摇摇头,“手段强硬,精明果断是个枭雄,但身上业力很重,且人生中有一道生死劫,难难难。不过她旁边那女子不错,一身正气功德圆满,或许能助她度过死劫。”但是即便是功德深厚的老和尚,面上也露出一丝疑惑,“但我看着两人因果牵扯极重极复杂,不似一般伴侣,倒像仇人。这些贫僧功力不够,还看不出来,可能只有菩萨才知道答案了。”

  女人的反应却很奇怪,“你说她旁边那女子是她伴侣?”

  老和尚点点头,“没错。”

  女人喃喃自语,又哭又笑,嘴里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终究是一样的,终究是一样的。”女人眼里露出一丝挣扎,恳求地看着老和尚,“爸,我求求你,帮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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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疼吗?”两人坐缆车来到山顶,因为各怀心思,倒是没什么心情欣赏一路上的风景。

  住进早就预定好的酒店,林青浅喊前台拿来急救包,为小孩上着药。

  小孩咬着嘴唇,“还行吧,已经不是很疼了。”

  擦破了的皮倒是没什么大事,也就沾了些沙土,她心疼的是劈了的指甲。

  本来修剪的圆润漂亮的指甲现在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了一样,其他的倒是不重要,万一把林青浅弄疼了可怎么办?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林青浅皱着眉走过去,开门,门外是那位老和尚,对她做了个揖,“施主,有些事,贫僧忘了和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