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濒临死去的时候，苏轻雪想了很多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衰弱到只能躺在床上的原因，脑海中如星火般一闪而过的思绪似乎比过去数十年都多，其中大部分时候都在想，活着到底是什么，爱情又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这些想法想来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意义，仔细想来，曾经的自己也将自己看得十分了不起过，觉得不如自己的普通人或是小妖，与自己仿佛是不同的生灵，潜意识中将他们当做砧板上的鱼肉，哪怕是帮助他们的时候，也带着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怜悯，因为对方的生死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这个世界上便是如此存在壁垒分明的阶级，所以对于比自己更强的人来说，自己也是一样的，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只是，自己有幸在短暂的时间里，和将自己当做鱼肉的人平等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过自己是在屈尊降贵，是在追逐爱情。
相爱是平等的，但是想来爱情不是，而爱上了将自己看做鱼肉的人，就更显得过分可悲了。
而活着是很重要的事情么？
过去她父亲曾经说过，她只是年岁太小，不知道衰老死去是一件多可怕的事，但是她现在冷不丁体会到了，竟然也并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
她甚至还很安心，她思考了很久这安心来源于哪里，后来意识到，这来源于尚飞花还活着。
比自己死去更可怕的是，自己爱的人死了，苏轻雪体会到这个道理，于是意识到她还是爱尚飞花。
哪怕对方利用自己，杀了自己，自己居然还是爱她，这实在是叫人困惑不甘的一件事。
但是无论如何，她要死了，那么这些情绪都会消失，她也就不用受其困扰了。
她在这些零碎琐屑的思绪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突然之间唐九容告诉她，她能活，而且是尚飞花要救活她。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呢？苏轻雪不懂，或许是不敢去懂。
但是她无法否认这一刻她的心脏居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以至于让她胸口的肌肉都感到疼痛。
九尾狐的心脏已经是天地的至宝，苏轻雪却没有品出什么味道，或许是因为她的味蕾已经失去了作用的缘故，只是一股暖流流淌过身体，闭上眼睛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梦境，梦境也像是思绪般琐碎，偶尔是真实发生过的回忆，偶尔是编造出来的幻想，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梦境漫长，像是另一段人生，她从福地水池中看见自己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一时茫然无措。
这是她最开始的样子，一个平平无奇的筑基修士。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头发长了很多，从肩膀一直淌到了水池之中，苏轻雪把头发挽起来，直接用头发打了个结。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一时想不出来，走到福地门口，见门口的桌子上放了套衣衫，这才想起了自己在哪，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境地的。
她依照礼数去找唐九容她们道谢，但是唐九容她们不在，丹阳谷谷主告诉她尚飞花让她恢复后就去方壶找她。
苏轻雪听到这话，呆滞许久，心中不断闪过的念头，是对尚飞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的猜测。
她离开丹阳谷，却没有往方壶走，她在荒野中游荡许久，最后决定回家。
回涂山，回游方教。
其父苏悝见到她时，几乎以为产生了幻觉，过了许久，苏悝迎上来，颤声道：“……轻雪。”
苏轻雪心中一颤，却觉得大脑钝钝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
苏悝上下看来，心中渐渐有些疑惑，上次常世离别，他分明记得女儿修为暴涨，且已经如同非人一般，如今却又变成了从前的样子，怎么能让人不感到奇怪呢？
他听闻过许多精怪传闻，惊喜之后，便是狐疑，将苏轻雪带回房间，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轻雪呼吸一窒，只觉得心中波澜起伏，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天，她说：“涂山仙君已死，如今的涂山，是谁在掌管呢？”
苏悝大吃一惊，道：“涂山仙君怎么会死？”
苏轻雪一愣，半晌，面露苦笑。
是了，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通常要知晓这样的消息，起码要在数十年之后了。
苏轻雪道：“父亲，不要问了，有些事我不能说也说不得，就当我……做了一场梦……”
听了这话，苏悝心中虽然疑惑甚多，也只能按下不提，过了几日，作为父亲，也能发现眼前确实是自己的女儿，便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人还在眼前，过去发生了什么，就不需要再管了，然而见苏轻雪一味修行闭关，他又有些担心，女儿以往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如今这样，显然是心中有事。
不能放下妄念，修行不是好事，正赶上清明时分，春色盎然，苏悝便叫了门内弟子带苏轻雪出去踏青，又说不用太急着回来，可以在外面多呆几天，就当散散心。
苏轻雪不忍拂了父亲的好意，又见被父亲叮嘱要多关照自己的，是新入门的小师妹，这小师妹修行天赋平平，却十分美貌，很得大家喜欢，苏轻雪心中难免怀疑父亲是否别有用心，但是一个父亲直接默认自己喜欢漂亮姑娘，似乎也有点离谱。
一行四人逛了集市，又去了城中，恰逢城中有个活动，评比自制法器的，两位师弟立刻跃跃欲试报名参加，不过手头材料不够，便只好去举办这个活动的店铺购买。
“是商家的宣传手段啊。”苏轻雪这样说。
小师妹看着：“师姐好像一点都不敢兴趣，是不是已经见识多了呢？”
苏轻雪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先前去了常世，那边玩乐的手段，比起我们这来多很多。”
小师妹不以为然道：“常世的人不能修行，甚至不知道真实世界的模样，自然只能耽于玩乐了。”
苏轻雪沉默不语。
这也是她曾经的想法。
但她如今却有些迷茫，不明白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修行之人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修炼入定闭关上，又得到了什么呢？枯燥无味的更漫长的生命么？
更何况精彩的生活和修行也不一定相悖，东壁和方壶明明就很有意思，先前离开丹阳谷的时候，丹阳谷也已经有了与常世靠近的趋势，如此想来，尚飞花可真是厉害，她怎么能率先创造出这样的地方呢？
想到这，呼吸又是一窒，苏轻雪苦笑着摇头，她又想起尚飞花了。
总是如此不知不觉想起尚飞花，就好像对方在自己心里下了什么蛊，叫她无论怎么样都挣脱不出来。
或许她真的应该去方壶。她想，只是，她仍是不敢。
为何不敢呢？却又说不清楚。
这夜师弟们忙着做法器，师妹前去帮忙，店家来推销美酒，苏轻雪买了两壶，在房间内很快喝到微醺，夜间飘起小雨来，苏轻雪坐在窗口，让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大约是喝了酒，身体有些发热，她觉得这样很舒服，思绪渐渐飘远，想起往事，竟然也得到了难得的宁静。
忽然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响起，那声音说：“你怎么还不过来。”
苏轻雪觉得这是酒醉的自己产生了幻觉，便有些无所顾忌起来：“你是谁？高倩，还是尚飞花？”
那声音沉默片刻：“你希望我是谁？”
苏轻雪笑道：“不管我希望你是谁，你都是尚飞花。”
那声音似乎叹息，缓缓道：“快点过来找我，时间不多了。”
苏轻雪渐渐察觉出不对：“你在哪里说话？你不是被困在方壶了么？”
这不是幻觉，这是尚飞花在和她对话。
尚飞花道：“身体被困在方壶，也不是毫无办法了，我在涂山的心脏上藏了一缕神念，你吃下了它，我便能通过你稍微看一下世间。”
苏轻雪愕然，半晌，几乎笑出声来：“搞了半天，我还是你的工具？”
她觉得好笑，借着酒劲笑个不停，大约笑声太重，把隔壁的小师妹引了过来，师妹在外面敲门，说：“师姐，你怎么了。”
苏轻雪冷静下来，前去开门，见师妹愣愣看着她，神情中带着惊诧。
苏轻雪故作镇定：“只是看到了好笑的东西，笑的太厉害了。”
小师妹抬起手来，摸上了苏轻雪的脸颊：“可是……你在哭啊。”
与雨水不同的温热的眼泪淌在皮肤上的感觉，在此刻才清晰起来，苏轻雪笑容收敛，听见尚飞花说：“不要让她碰你。”
苏轻雪道：“是笑出眼泪来了。”
小师妹却叹了口气，走进房门，把门带上，道：“师姐，你不要骗我，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看得出来，你一直很难过。”
她年少俏丽，做出老成持重的模样来，看着有些好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扎心：“师姐一看就是经历了很多，虽然你可能还不信任我，但是有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倾诉的。”
苏轻雪道：“什么信任不信任的……”
小师妹道：“是不是感情上的事，你别看我这样，我真的不是个大嘴巴，也不会告诉掌门的。”
苏轻雪摇头道：“你想太多了。”
小师妹盯着她的眼睛：“是你喜欢的人伤害了你么？他抛弃你了？你不用说他是谁的，我也不会问。”
苏轻雪陷入了沉默。
尚飞花的声音忽轻忽重：“我在等你。”
苏轻雪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不清楚，她脱口而出：“她在等我。”
小师妹惊讶：“他在等你？你不喜欢他？你被缠上了么？”
苏轻雪摇头。
师妹拧眉思索，喃喃自语：“都不是么，感情的世界可真复杂啊……那么，你到底爱他么？”
苏轻雪沉默。
她在想，她的回答尚飞花也能听到么？如果她说不爱了，尚飞花会感到难过么？自己的回答能够在对方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的涟漪么？对尚飞花来说……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她说不爱了……
她缓缓开口：“我还爱她，只是……不再相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