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的一身精力像是用不尽,从早到晚都在客厅中撒野。

  插在瓶中的花并没有安稳几天,就连瓶带花被小月亮给拱了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圈。可偏偏辣手摧花的小月亮还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无辜神情,让谢青棠看了好气又好笑。

  还得谢谢它在凋零前出手,从此不见凋谢的残败了。

  春风送走了砭骨的寒意,小月亮的耀武扬威的痛快日子在前往宠物医院的时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谢青棠一反常态,将猫送到了常仪韶的手中,别过头不再看,也佯装听不见小月亮那惶恐的叫声。

  想要当一只健康的猫,终究是有这一遭的。要记恨,就记恨医生和常仪韶好了。

  常仪韶斜了谢青棠一眼,哪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就你惯着它。”在小月亮被抱走之后小声的抱怨。她们的关系已算是“尘埃落定”,可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偶尔能够感觉到谢青棠的满腔爱意——可都是对着小月亮的,不由得暗暗吃味。

  “是你提出要养小月亮的,我这是替你负责。”谢青棠理直气壮,毛茸茸的小团子谁不喜欢?她打量着常仪韶,眸光一转,凑到了她的耳畔促狭道,“常老师,那你也变成毛茸茸啊。”

  常仪韶:“……”

  绝育后的小月亮萎靡了两天,剩下的日子活力十足,甚至试图越过伊丽莎白圈。它倒也没有疏离常仪韶,在谢青棠懒得理会它的时候,会摇晃着身体不停地用脑袋去蹭常仪韶的指尖。

  四月的清明假期连着周末,并不算短。

  常仪韶和谢青棠二人自然不会一直宅在屋中。陆黎这个“富贵闲人”跑沈城来与好友见面,结果接收到的是一只猫以及猫包、猫粮等小猫日用品。

  “常仪韶她就是没有良心,你也别嚎了。”这样的结果唐榕一点儿都不意外,耐着性子安抚即将暴走的陆黎。

  “她也不容易,替她照顾几天小猫咪,给她们一个两人世界吧。”唐榕又道。可陆黎还是咬牙切齿,末了带着几分委屈道:“见色忘友啊,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唐榕的手抖了抖,半晌才叹息道:“以前是以前。你见到了心爱的单机游戏不也忘记好友?”

  常仪韶可不管她们的抱怨。

  清明的日程早在之前就计划好了——姜老爷子那边已经通过气,那边的人同意谢青棠去做个直播访谈。博物馆虽然有很多个区域,但是民间手艺何其多,岂能够将之尽数包罗?谢青棠这回的“踏青计划”便是前往沈城一个名为江木村的临江村落。

  江上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时不时有鸥鹭煽动着翅膀飞起,偶尔才能见到几艘来往的渡船、渔船。

  “这边渔船少了很多。”谢青棠眺望着与天色相接的大江,语调中有几分感慨。

  她们要找的老人名叫江高,是江叶村仅存的一个船匠,他从十四岁开始造渔船,到现在已经快六十年了。以往他都是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就算拿到了国家荣誉奖项和称号也不耐别人来采访,只不过这次看到了《匠心》这期节目,再加上老友的劝说,便松了口,同意来人做上一期访谈。

  江叶村像是停留在岁月里,与江对岸的江港和高楼完全不同,它像是一个仪态从容的老人,悠悠地走着自己的步调。村子有几十户人口,虽然也盖起了两三层的砖瓦房,不过依存着砖瓦上的仍旧是矮小的、老式的房屋,黛色的瓦,白色的墙——不过在墙面上,除了斑驳的苔痕与岁月留下的剥蚀痕迹,还多了一幅幅社会主义文明的宣传图。

  推着小车吆喝着麦芽糖小贩在村子里穿行,间杂着“卖鸽子、卖鸡鸭”这样的叫喊……那些在城市里绝迹的人,再度出现在村庄里,仿佛从来没有被岁月带走。

  常仪韶提着设备跟在了谢青棠的身后,她们根据姜老爷子的指示找到了村子,可到底哪个才是江高老人的家,却是不甚清楚。村口的小棚子里坐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她推了推眼镜,抿着唇,继续用钢笔在纸上写字,旁边挂着的板子上写着“代写信”三个大字。常仪韶有些新奇,她极少进入村庄,只在一些书中看到这个“代写信”的职业。

  “常老师在想什么?”谢青棠注意到了常仪韶的停步,她笑吟吟地转身,眸中泛着温软的光。常仪韶敛着眉眼,到底是想着自己的任务,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一问路。”

  “江高啊,门口有船、有木头的就是,在那儿呢。”

  村民们对待常仪韶和谢青棠这两个外来的青年人很是热情,随意地用手一指,便给她们道明了方向。

  江高老人的家其实就在村口不远处,他的门口堆积的树木数不清,一艘上了年数的船横在前方,它不再下水,而是用来堆积用不了的杂物。

  江高的父亲、爷爷都是船匠,算得上是祖传的技术,只不过到了江高儿子这一辈却断了,他的儿子并不愿意学这门手艺,江高在无奈之下只能找其他的学徒,六十多年弟子不少,可真正留下的只有两个,如今搬到了另一个地方造江船——可惜不能够当作主业了。

  江高的儿子是个憨厚的中年人,只不过在提及执拗的父亲时,还是有几分对造江船的不满。社会日益发展,完善的陆上道路网以及机械技术,使得木制的江船成为过去式,捕鱼的人也不再撑着船篙在江上拉网,而是随着炮火隆隆的声响,直接在江上炸鱼,当然,现在这种方式也已经少去了。不赚钱让很多船匠转职,到了现在,整个村子只剩下江高老人在坚守。

  谢青棠听着江高老人口述过去的事情,江上的繁华在他的讲述中缓慢重现。

  老人现在年纪大了,其实也不怎么花费长时间造船了,只不过在采访过程中,江高仍旧是到了作坊中,拿着船钉、竹条等给谢青棠她们做个示范。“一艘船二十多年的寿命,可现在好像都不怎么需要了。”老人笑着开口,眉眼间却是难以掩饰的落寞。

  比之存留在博物馆中的民间手工艺,他们这一类群体更是不幸,似乎只能在岁月中慢慢消逝。

  对江高老人的采访持续了三个小时,只不过谢青棠和常仪韶二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住在了江叶村。这座村子的人曾经靠着捕鱼为生,老人的生涯中总会遗留着对江船的印象。既然来到了此处做一个访谈,她想要做得更好一些。

  傍晚的时候,谢青棠消失了一阵子,正当常仪韶准备出门寻找的时候,她拎着一篮子的野菜回来——大多是热情的村民所赠。

  村子里的简陋客栈有小厨房,给了常仪韶施展自身厨艺的机会。

  “木匠、铁匠、纺织……还有那么多遗落的地方。”谢青棠眯着眼,语调中藏着不尽的感慨,她抬眸望着常仪韶,又道,“我以为我会停在民博的,可现在看来,那儿未必是个终点。”

  “我想,我可以当个‘吟游歌手’,行走四方将一切传唱。”可能留不住那些消失的手艺,但至少,能够让人找到它们曾经存在过。

  “这样很好。”常仪韶的眸光停留在了谢青棠的脸上,被她的兴致感染。曾经盘桓在心中的念头因为谢青棠的出现得以重现,她不再是那条死寂的河水,而是随着春风出山涧。

  “就是常老师你要多练练。”谢青棠打量着常仪韶,她单手托着下巴,笑容灿烂,“以后还要背着摄像机和吉他呢。”

  她们在江叶村留了三天,两天采访,而最后一天则是四野寻春,不辜负这个烂漫的春季。

  离去的时候路过了“代写书信”的小摊子,老人忽然间喊住了常仪韶,递给了她一封书信。

  常仪韶有几分茫然,拆开了信封抖落了花笺,上面只有四个字:你燃烧我。

  老人的字迹风骨卓然,仿若烈焰在纸上燃烧。常仪韶正打算问个究竟,老人却只是冲着她笑了笑,继续埋首做自己的事情。

  常仪韶忽然间就明白了过来,在谢青棠消失的那个黄昏,她来到了这处,请老人代写一封书信。

  这四个字来自于萨福歌诗的残章。

  她们相逢在那一家名为“萨福”的奶茶店。

  “你为什么不——”常仪韶的话并未说尽,谢青棠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仰靠在副驾驶座上,周身松懈,双手交叠在膝上。

  “我在那天黄昏听了一个故事,老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代写、代念书信,她说曾经有人给她寄信,可因为她不在家,又无人识字,便将那份信随意搁置。等到她看到书信时,那件事情成为了一生的遗憾。她不想旁人也错过,她在笔下留下了自己的祝福。”

  “你——”常仪韶心念微动。

  谢青棠笑了笑,一双清眸流转着神采。

  虽然立下了契约,可她仍旧想要一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