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那天,阔别校园整整两周的陆昕又回到了班级。

  当她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霎那, 许多人都将各色各样的目光投向了她。

  陆昕两星期前被突然绑架的事情, 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教室里私底下讨论了一轮又一轮,绝大多数的人都对陆昕的遭遇表示同情和理解, 有一小部分觉得这有可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 也很快被其他愤怒的人怼回去了。

  传来传去, 其他班的同学也都知道了, 路上看见陆昕和齐愿走在一起, 都会小声议论:“她就是那个之前被绑架的?”

  “她现在看上去挺好的,应该痊愈了吧?”

  “遇到这种事情真的好可怕啊……”

  甚至夏芩和纪菱也特意发来慰问:“陆昕没事吧?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就这样,陆昕无论做什么、走到哪里都变得万众瞩目,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周才消停。

  这段日子, 几乎班上的人对陆昕的态度都很友好、体贴,甚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地步。

  当遇见其他班级的学生用调侃的语气拿这件事说笑的时候,实验班的同学就会站出来,同仇敌忾地把他们赶走。

  陆昕连续受到了几天的盛情对待,实在是受宠若惊。

  文艺委员小叶和几个女孩子天天给她带不同的小零食和水果吃,班长特意在班会上鼓掌庆祝她重回班级, 有的男生会帮她搬东西, 甚至有一些平时不怎么熟、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同学,看她的眼神也特别友善温柔,路上碰见会主动向她打招呼。

  刘蒙蒙就更不用说了,看到陆昕的第一眼就眼圈一红, 哭得稀里哗啦眼泪直流,一边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哇——后桌你受苦了!”

  当晚她们三个就拉上纪欢颜,一起去学校旁边的小店里吃了顿香喷喷的烤全羊。

  刘蒙蒙边吃边表示:“我以后肯定对你如同亲姐妹一样好!”

  陆昕从前一直在班上属于边缘人的位置,现在变得这么引人注目,她自己都不习惯了,随手把桌上的饮料都搡到一边,有些郁闷地说:“为什么大家突然这么热情?”

  齐愿把烤好的羊腿踢给她,问:“不好吗?”

  陆昕哭笑不得:“不是不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感觉很不真实。

  以前李裳璐喜欢欺负她,因此他们刻意忽视她,就当作班级里没有这个人,那么自己就不算见死不救了。

  她一直受尽冷遇和忽视,现在突然被关心,就好像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突然中了五亿彩票,无从下手、不知所措。

  “你就安心受着吧。”刘蒙蒙仰头灌酒一口橙汁,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们对你没什么坏心眼儿。”

  “你又知道了?”纪欢颜笑道。

  “害……”刘蒙蒙抹掉嘴巴上的油渍,望着街边的灯火,幽幽地说,“我当然理解了,他们和以前的我一样。”

  陆昕一怔:“什么一样啊?你怎么神神秘秘的……”

  刘蒙蒙纠结地绕着食指,小声说:“就是……从前有一只恶霸螃蟹,天天欺负小鹿。小鹿每次被欺负得遍体鳞伤,森林里的其他动物为了不被恶霸螃蟹牵连,都当做没看见。”

  “后来,有动物赶跑了螃蟹,虽然再没有人欺负小鹿了,但小鹿身上的累累伤痕,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无法痊愈。”

  “其他动物有些冷漠,有些是为了明哲保身,它们中的一些小动物想过要帮助小鹿,但是碍于螃蟹太强大了,始终不敢反抗。”

  齐愿突然接了下去:“所以是,现在那些动物想要亡羊补牢,借这次机会补偿受伤的小鹿,对她好一点?”

  “是啊是啊!”刘蒙蒙朝她开心地竖起了大拇指,“你懂我!”

  陆昕:“……”

  刘蒙蒙和纪欢颜纷纷看向她,目光小心翼翼:“你觉得呢?”

  陆昕用手指扶着脑袋,神色莫测,纤长细密的眼睫颤了一下,突然叹了口气。

  纪欢颜赶紧说:“我们没有逼你原谅他们的意思!”

  刘蒙蒙也附和道:“对,我们并不想道德绑架你,你原不原谅都是你的自由……”

  陆昕却问道:“森林里为什么会有螃蟹?”

  “啊?”刘蒙蒙傻眼,“李裳璐难道不像螃蟹吗?横行霸道的……”

  陆昕点点头,表情平静:“确实。”她端起杯子,微微低头抿了抿水,滚烫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如同白亮的群星一般温柔闪烁着。

  刘蒙蒙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心中怔了怔,有些苦涩地笑了。

  她想她知道答案了。

  和刘蒙蒙他们分道扬镳以后,齐愿和陆昕并肩慢慢地走。明月当头,夜风温柔地逡巡,紫蓝色的天幕渲染着梦一样的颜色。

  喧闹的夜市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声音和影子,排山倒海的人群在不同的地方,演绎着各自相同的喜乐哀愁。

  在这样喧嚣纷杂的环境里,陆昕清澈的声音仍然传递到了齐愿的耳朵里。

  她说:“我不能原谅。”

  齐愿默默地听着。

  “如果,我不是受害者,没有受过那些伤,也不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陆昕一字一句地说,咬字带着一丝颤抖,“或许我还可以换位思考,理解他们的难处。”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对周围人的目光感到害怕。

  那种冷漠中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既给了她一种能获救的希望,又残忍地刺了她一剑,把她推入深渊。

  没有什么比希望和救赎之后,接踵而来的绝望更令人痛苦。

  有一天,她站在女厕所里,呆呆地洗着沾满泥浆和脏水的校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的自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突然就崩溃了。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鲜血和眼泪在扭曲的脸上交错蜿蜒地流淌,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砸穿镜子,杀死世界上的所有人。

  回到空荡荡的家,她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无数次想要结束生命。

  半夜惊醒,睁眼时眼前一片黑暗,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太累了,太冷了。

  不少人都看见她被殴打辱骂,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

  他们会议论、会同情,但每当她向周围散发出求救信号,所有人都默默地避开,毫不关心。

  他们是暴行的见证人,也是加害者。

  她颤抖着说:“我永远不能原谅。”

  齐愿猛地转过身,在来往拥挤的人潮中抱住了她。

  “你不用勉强自己去原谅,不是你的错。”她听见齐愿温柔的声音,“你是受害者,你有这个权利和自由。”

  陆昕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眼前酸涩的热意晕开,视线一片朦胧。

  她哽咽道:“我有时觉得我很弱小。”而且一无是处。

  齐愿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像安抚一个受伤的、无处藏身的灵魂。

  “你很强大。”她回答,“当其他人经历了这一切,说不定早就已经放弃了,但你没有。你的决心和毅力,就要胜过这世上许多的人。”

  陆昕泪眼朦胧:“但我没有办法反抗她……”

  齐愿拥抱着她,轻轻地左右摇晃:“不用这样想,每个人都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你比她坚强,比她勇敢,你能够完成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陆昕紧紧环抱着她,用毛茸茸的头发蹭着齐愿雪白的侧颈。

  她小声说:“可我什么都没做成呀。”

  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侧目,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在人海中相拥的少女。

  “你救了我啊。”

  你是我的爱、希望和追寻的意义,我的每一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齐愿在她的头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珍惜地说:“没有你,我就无法走到这里。”

  “我会好好陪着小鹿的。”她看着她微笑,“小鹿相信我吗?”

  陆昕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浸过水似的湿漉漉的眼睛,怔了几秒,她亮出自己右手的小指,软绵绵地说:“拉、拉钩。”

  齐愿心中一片柔软,她钩上陆昕的小指,小心地晃了晃,又展开修长的五指,将陆昕的双手包裹起来。

  陆昕扬起头抿嘴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种青涩羞赧的味道:“我是小鹿,那你是什么动物?”

  齐愿也跟着笑道:“我不是动物,我是怪物。”

  陆昕便说:“那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怪物。”

  “那小鹿愿意和小怪物一起回家吗?”

  “愿意。”

  十七岁的陆昕很讨厌这个世界,但她喜欢齐愿,便觉得可以忍受这世界的黑暗。

  十八岁的她还是很喜欢齐愿,或许也能顺带着稍微爱上这个不止有黑暗的世界了。

  -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窗外的枝叶被晒得油绿。

  陆昕换成了夏天的校服,露出白皙的胳膊和长腿,她被齐愿养得胖了一些,不再像以前一样消瘦了。

  她趴在桌上,树上的蝉叫时不时响起,令人有些昏昏沉沉。

  高三之后,有不少学生会带着小抱枕,在午休时间补眠,她也不例外。

  齐愿被老师叫走了,现在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陆昕有些睡不踏实,抱着枕头烦躁地拱了拱脑袋。

  炎热的暑气令每一个学生烦躁,刘蒙蒙趴在桌子上,像一滩咸鱼一样。

  “好想开空调啊……”她拖长了声音埋怨道。

  路过的班长叹了口气,小声说:“陈女士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再忍一周吧,最多一周就能开了。”

  刘蒙蒙简直要疯:“还忍?!她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有空调吹,我们可是只能顶着这个破风扇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纪欢颜压低了声音:“嘘,你小声点,现在午休呢!”

  刘蒙蒙郁闷地鼓着脸趴了回去。

  陆昕坐直身子,把窗户推到最大,迎接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微风。

  走廊上传来阵阵沙沙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停在陆昕靠窗的位置。

  “咚”的一声,她的桌子上似乎被轻轻地放了什么东西。

  陆昕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一瓶冰可乐被放在她的课桌上,瓶身表面凝结着白色雾气,几粒水珠正顺着瓶口流下来,在桌面上汇成一滩小水洼。

  陆昕瞬间神色复杂,她抬起头,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邱泽尧正站在窗边。

  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扶着窗框,微风抚过额前碎发,淡漠的眉眼俊朗干净,引人心动。

  陆昕却一脸无奈地把瓶子重新递给他,直白地拒绝道:“谢谢,我不喝。”

  邱泽尧已经连续两个星期,每天都给她带饮料了。

  起初陆昕以为他也想补偿自己,未曾想过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只有他每天雷打不动地给自己送东西。

  其实不止陆昕,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不喜欢?”邱泽尧双眼微阖,轻声问道。

  “不是的。”陆昕摇摇头,坦荡地看着他,“你别再给我送东西了,我都不需要。”

  少年的眉宇间多了一丝困惑。

  “抱歉。”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喜欢什么?”

  陆昕:“……”我比较喜欢让你别送了。

  她不好意思说得那么直白,只好苦恼地小声说:“真的不用再送了。”

  他们这里的动静,也引起了一些在休息的人的注意。看到邱泽尧正在跟陆昕说话时,许多人愣住了,随后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

  “邱泽尧和陆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他们很熟吗……”

  “……之前邱泽尧是不是天天给陆昕送东西来着?”

  “不会吧?难道是我想的那样……”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的身上。

  刘蒙蒙也被吸引得转过头来,她看了看邱泽尧,又看了看一脸尴尬的陆昕,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道:“什么情况,这是告白现场吗?”

  所有人顿时竖起了耳朵,偷偷地听。

  邱泽尧也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着她,似乎是真的在等陆昕的答复。

  “……”陆昕扶住额头,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她走出门外,打算和邱泽尧好好讲清楚。

  避免被偷听,陆昕挑了一处人少的楼道。

  邱泽尧站在她对面,纤长的睫毛晃了晃,安静地等待着。

  ……

  齐愿抱着一沓练习卷,回到教室的时候,陆昕的座位是空着的。

  她往下分发卷子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嗡嗡响动,异常浮躁。

  齐愿心怀疑惑,走回座位的时候,刘蒙蒙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打算和她分享八卦。

  当她讲到“邱泽尧最近好像在追陆昕”的时候,齐愿手里的卷子突然裂成了两半。

  “……你没事吧?”刘蒙蒙目瞪口呆,这手劲有点吓人啊……

  “没事。”齐愿面无表情,“你继续说。”

  刘蒙蒙道:“噢,反正他们两分钟前一起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情况。”

  齐愿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

  她并没有出去找,而是坐在座位上等。

  刘蒙蒙看她如此平静,不由得吃惊:“学霸,你不好奇吗?你不兴奋吗?”

  齐愿:“不。”我现在只想打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带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