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常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如今面色骤变就能从中窥得些许僵硬。他的实力不如御景强,那纹章的束缚就更上一层——事实上,他也做不出比瞪眼幅度更大的动作了。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又如何?”他道。
景剑虽是御景佩剑, 却实打实镇在九重天百万年。若真论起来, 恐怕还是焜瑝与景剑相处的时间更长。
虽然那并不是什么友好的交流。
日夜不绝的剑鸣如同高悬头顶一般, 提醒着他这帝位是从何人手中得来。天帝百万年都未曾休息过。每每意识沉入深处, 那景剑便会将他唤醒。
这是过去他登基为天帝时,同父母说好的事。
从今往后,他焜瑝为天界之主,须得公正严明、不徇私情。
“景剑会陪着你, 焜瑝, 努力做到御景的程度吧!”那是记忆中双亲的目光第一次那般专注地落在他身上。焜瑝由此察觉到帝位得来不易。
且能带给他许多。
起初焜瑝兢兢业业。
景剑虽然暴烈,但与御景心意相通,自然也帮着她的幼弟管理天界。
帝尊与帝后退位后也一同殉了道。焜瑝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九重天。他双生的弟弟曜熠并不能时刻保持清明。
景剑总在他将要行差踏错时出声警示。
然而岁月渐长——
人心尚且变易,神明又怎能免俗?
景剑始终不肯认焜瑝为主, 却也一心一意辅佐。焜瑝所求不多, 只要不负长辈期许、不负臣下信赖便足矣。
那是御景第一次转世归来。
天庭仍有许多识得她的神君。
他们一个个簇拥着御景, 像群星捧月。
“辛苦啦。”御景还像从前一般轻轻摸着他的头说道。
焜瑝和御景其实并没有那样熟悉。因为御景太忙。她其实并不喜欢储君的身份, 只是众望所寄, 也尽力去做。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武斗派, 哪怕是同刚刚飞升的小神仙比剑也比裁决某个部族的生死更令她愉悦。
但她被交付了那样的重任, 其中还有帝尊与帝后的期许。
御景能给焜瑝的关爱也只是淡淡的一瞥, 或是无实意的笑——她还是更喜欢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或嘲讽、或刻薄。
御景站在凌霄殿中,那一幕当真刺眼。
九天光华皆于一人之身。
景剑从焜瑝身边飞起,直扑御景。
“你这破剑,是不是又给焜瑝添麻烦了?”
她应当称呼他为“陛下”。
焜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 动了动唇,却惶然发现自己其实无力改变。
“辛苦啦。”那个女人这样对他说。
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夺走他的一切呢?
*
御景很好骗。
她并不傻。
但软肋太多。
其实不必多用什么算计。
强者总要比别人背负更多。
御景则是三界最强之人。
而她身上背负着天界,一个新生的、摇摇欲坠的天界。这枷锁已然牢不可摧。
只需让她知道,非她不可。
凡人常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御景不是凡人,她是那个高个子。
御景再一次转世。
她取回记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冲上九重天。
还好有槐洲。
焜瑝不太记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乐神第一次向自己投诚是什么时候。
这无疑是个很能忍耐的男人。
焜瑝起初觉得他心思深沉……且他鞍前马后做了御景那样久的拥趸,确实不可信。
第三世的御景多么可怕啊。
她直接将那一代魔尊的头颅扔在了九重天之上,三尺青锋连斩七十八位神君,架在了焜瑝的脖子上。
浊气溢出,焜瑝几乎要被那浊气催动得睚眦俱裂。
她远比那魔尊更像魔头。
神君们将御景簇拥起来。焜瑝甚至短暂地成了阶下囚。
槐洲不愧是最了解御景的人。
“凡事皆是先有一,再有二,此后无穷无尽。”他若有所指地对焜瑝说道。
“如今是一?”
“不。”乐神勾起唇,“是二。”
*
其实转世多了,很多事就成了定式。再不用槐洲出谋划策,焜瑝也会对付御景了。
不必再靠御景对抗魔尊,抽出一点神魂来做出神剑,同样可使万魔退避。
御景心中本就存着善念,因此只需将她心中那点负面情绪抽离,令她忘却暴戾、忘却仇恨,便可得到完美的圣人。
一世又一世。
每一世的御景都被定好了命运轨迹,活不到记忆复苏。
只有魔尊卷土重来时被允许短暂醒来,而后为三界牺牲。
那些上古的神君也缓慢地陷入了沉眠或是直接消亡。新的神君们孱弱而忠诚,心藏欲念,于百万年不变的制度中迅速腐坏。
之后,也就从天界消失。
没有人记得御景。
除却天帝与槐洲。
焜瑝小小地发了善心,将御景描述成传说中的“剑尊”,予她百世流芳。
天帝是永远且至高无上的主宰。
*
他到底主宰了三界如此之久。
御景是什么呢?
失败者。
殉道者——
焜瑝虚着眸看向自己的姐姐。
是了,眼前这人修的是有情道。
剑仙们多修无情道,如此挥剑便毫无阻塞,才能以剑破万法。
御景生活的时代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帝尊与帝后予她羁绊、教她何为同伴。剑是杀人之器,执剑者却各有不同。
被这纹章束缚着,焜瑝心中反而有些轻松。
他很讨厌御景。
最初是因为患得患失,此后却是因为旁的——无论焜瑝如何求索,御景都像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挡在他的面前。
景剑在九重天日夜不休地鸣叫,铮然作响。
焜瑝就被反复提醒这样一个事实。
他的帝位来得不正。
他残害了手足。
他是个偷窃者。
他……永远也越不过那山。
*
景剑和御景很像。桀骜的剑天下无双,却最终被最强的剑修所折服。
那是一柄不知道回转的剑。
只会循本心出鞘、见血。
焜瑝问:“这阵法之事,你一直知道?”
御景点了点头。
焜瑝恍惚竟要落泪。
他道:“帝尊与帝后离去时,从未告知我此事。”
还是槐洲告知,说昔年帝尊为防御景任性,所以才在景剑之中留下一道阵法。若御景真的难以抑制自身的凶性,或是一人独断,那就由景剑来裁决她。
此刻两人凌霄殿中对峙,槐洲自然在场。
槐洲笑了笑。
“剑尊忘了一事。”他道,“沉惜还在外面。”
沉惜不可置信地望着槐洲。
她从前便觉得这乐神性情恶劣。但——她没想到对方竟有此自信。说实话,乐神槐洲本就不是主司战斗的神。沉惜有自信能战胜他。
至于此时别的神君们——
“想来诸位应当没有那般鲁莽。”
如今御景与天帝被阵法禁锢,生死皆由景剑界定。若出来的是御景,那此刻对御景出手的神君们都不会有好下场。若出来的是天帝,那倒也不急于此一时了。
沉惜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诸位若真想此时动手,沉惜自当奉陪。”
她那自傲的神态多少让往日看轻她的神君们颇感不适。
只是如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竟也不发表什么高见了。
御景还有闲心搓了搓下巴。
她问槐洲:“我姐姐可想你啦。你觉得,她如今会老实呆在海界?”
槐洲皱起眉。
“她分明早已熄了争斗心思……剑尊何必诈我?”
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将双手一摊,作无奈模样:“女子本就不如男子有凌云野望。更何况冰夷对我尚存几分情愫。她能助你来这凌霄殿已是极致了。”
“原来如此。”御景也不同他争辩,笑着又将目光转回焜瑝身上。
却听槐洲仍道:“冰夷成了海皇后确实干练,可也仅止于此了。”
“我并未反驳你,你慌什么?”御景也不恼,笑眯眯地反问。
她连目光都没分给槐洲一个。
“现在好像身处险境的是我道侣吧?怎么你这百万年的王八都没熬成龟么?”
“……剑尊竟仍同从前一样高傲,看来还未吸取过往教训。”
御景不再理他,只同焜瑝道:“这法阵由你开启,若你此时想清楚认错了,尚且能够回转。”
焜瑝道:“我倒不知剑尊由此雅量。”
“我自然不会原谅你。”御景道,“我已容忍你多次了,如今自然是要亲手讨回来。只是这法阵实在厉害,死在我手上却要比这体面。”
御景于是抱臂沉默,冷眼看他施法。
金光愈盛。
沉惜察觉出不对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沉惜:这也太坏了吧?
景剑在空中几次盘旋,最终冲向了御景的胸膛。
却在紧贴着御景肌肤时停住。
御景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她用那种十分慈爱的表情摸了摸景剑的剑身,甚至主动划破手指让其饮了血。
“哈哈哈,吓死我了。”她平静地说道。
也看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
十分气人。
御景屈指,弹了弹剑身。
“干活去吧。”
被景剑贯穿胸膛的那一刻,焜瑝是有些懵的。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怎会如此?”
短暂的停滞后,他立刻看向了槐洲。
“是你?”
“不、不,你若有心叛变,早在御景前世便可动手,如今大势本就在我手中,你大可不必——”
“唔——”
他的伤口处缓缓崩裂,流出了黑色的脓血。
或许称之为泥更恰当。
黑色的泥落在地面,很快就将那块地面腐蚀得七七八八。
云层被晕染,很快变黑。
御景此时已解了阵法禁锢。她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近了道:“陛下这般未免太过看不起我。”
焜瑝抬眼看她。
他原本凛然不可侵的面容塌了一半——是字面意义上的塌。
他的身体如同溶解的岩块,正在缓慢低落。雪白的衣饰被翻开,里面黑色的内容物一点一点地腐蚀着他身下一大块地面。
在崩解。
御景随意地伸手捞了一把那泥浆。
她的手掌像是被涂了一层隔膜。在触及泥浆时散发出微光。
“这阵法本就是我让帝后设的。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
*
大抵人皆是如此。得到后便会患得患失。
被赋予守护天界的重任的那天,御景独自在九重天坐了很久。
久到帝尊挺着大肚子来找她。
“你在害怕?”她问。
御景道:“这也是你说的……特别的体验吗?”
帝尊将手搁在她的脑袋上。御景忽然觉得心里的犹豫散了一点。
“什么样的体验?”帝尊问。
御景把手放在心脏处。
“这里,跳得很快。”
“你不相信自己?”
御景看着女子美艳的面容,忽地握紧了拳。
“不相信。”她笃定道。
仍存恐惧。
帝尊一愣,她笑起来。
“帮帮我。”御景请求道。
帝后臭着脸被拉来,给她和她的剑设了一道阵法。
“你若是自觉恶念丛生,便催动这阵法,自有景剑来罚你。若你连这等自省的觉悟都失却了,就叫心思清明之人来催动阵法,两者链接,景剑便会罚那恶念来处。”
他说着,脸上不自觉浮现笑意。
真奇怪,他分明不用剑,却能说出让每个用剑者都信服的话来。
“你不相信自己,可你总该相信自己的剑。”
槐洲小心翼翼地看着帝尊与帝后离开,问御景:“尊上怎地不高兴?”
御景抿了抿唇。
她举起了那剑。
“有些惶恐。”她喃喃道。
“您是天界储君,有什么能让您害怕呢?”他这样问。
*
御景想了许多,放在现实之中却不过一错眼的事。
她笑睨着焜瑝,平静地看他痛苦。
他颓然跪在地上,以双手支撑。那手却也在慢慢融化。他想要发出声音,却无可奈何。往日高居九天的天帝,就这样,被他自己亲手揭开了深埋于心的污泥。
浊臭的、令人作呕的。
他顺着被腐蚀的洞口向下流去。
凌霄殿下刚好飘过一片不幸的云。
浓稠的泥浆如同墨汁一般,霎时便将那云染得漆黑。
五色祥云之中,那一片黑如此打眼。
沉惜走到御景身边。
她握住了御景的手,一语不发。
御景借力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殿中神君。
从前便该知道的。
这满座的仙人,已无一个熟悉面孔。
就连从最初就跟着她的槐洲,也黑了心肠,一副陌生模样。
“陛下……”
御景挑了挑眉:“焜瑝他已——”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沉惜抓紧了御景的手。
这少女模样的剑尊实在像一个旧日的魂魄,伶仃地站在这宝殿之上……无处容身。
只有朝她微笑的样子仍旧鲜活。
神君们的动作阻止了御景继续的动作。
他们齐齐跪倒,山呼陛下。
便是再蒙昧的人此刻也已明白他们的生杀大权握在谁的手上。
御景忽然意识到,也没有什么人关注焜瑝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他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对于旁人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否主宰这天地。
槐洲被人按下。
如今焜瑝失势了,他们奉御景为新帝。
如云一般、如海浪一般涌来,争相献媚。
御景忽地笑了。
她望了一圈,没见着辞玉。
满座的神君,竟没一个看得比那尚在混沌之中的女仙明白。
御景觉得无趣。
她随手接过槐洲衣领,将人拖着、一手拉着沉惜便往外去。
无人敢拦她。
沉惜问:“不交代什么?”
御景摇摇头。
槐洲被大力撞出血来。
云舟之中,沉惜眯起眼审视着这乖巧异常的乐神——却被人扣着脑袋凑近了。
御景笑眯眯地问她:“沉惜你看他做什么?”
沉惜于是看御景。
小姑娘的脸上沾了一点黑泥。
眼睛却明亮,闪动着光。
与初见时似乎变了很多,却仿佛什么都不变。
御景问:“我是不是很好看?”
沉惜点了点她的额头。
“脏兮兮的。”
云海与星流仍是那般温柔。它们缱绻着,亘古未变。
*
绥英已杀上了凌霄殿外围。
水族们掌握着天河渡口,呆头呆脑的虾兵蟹将们在入口处排成庄严而气势恢宏的队列。
御景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小殿下!”绥英跑过来,急切道,“您可安好?”
御景笑了:“你何时见我有事过?”
她提溜起槐洲,递到绥英手上。
“喏,这个,给姐姐送去。”
绥英愣了愣,将槐洲举过头顶看了看。
他对上槐洲空洞的目光。
“啊……这不是乐神么?”
“送去吧。”御景道,“我听闻姐姐进阶时为心魔所困,已多年不见笑颜。”
“让姐姐不用谢了。”
“……”绥英看了看槐洲,又看了看御景,半晌严肃道,“是,必不负小殿下所托!”
御景笑着摆摆手。
“都去吧。”
绥英于是不再问了。
“御景……”
“嘘。”御景用手指封住沉惜的唇,眨了眨眼。
她神秘地说道:“小声些。”
沉惜:……
“你要做什么?”某种预感忽地涌上心头,沉惜颇感不妙地发问。
“嗯?你猜不到?”御景问。
沉惜:……倒是有些想法。
然而御景已将她抱起。
“溜啦溜啦!”
“喂——”
作者有话要说:御景:我他妈直接开溜!
还有一两章完结吧……
你们想看什么番外
不说话就当你们不想看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