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鱼觉得冰夷大约是在说笑。
“御景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怎么也不像是会为了苍生牺牲的剑尊啊。
可思及御景那莫名飞窜的修为,羡鱼又觉得十分合理。她看着眼前面露难色的羡鱼,竟想不出一句话来描补。那些被她下意识忽视的细节都在此时被翻成如山铁证, 不容她侥幸分毫。
冰夷看见面前美貌的桃仙不自觉地双手交握。这名为羡鱼的小仙有些迟疑, 来回地踱了几步。
温柔的水波无形无声, 在两人之间隔开壁障。
“羡鱼姑娘在海界还住得惯么?”冰夷问道。
羡鱼在那一刹那脸色变得雪白。
她明白冰夷的意思。若是御景一去不回, 那她恐怕就要在海界长留了。目前来说海界确实是唯一一个能接纳她的地方,以她的实力虽然能在人界横着走,可对上天神或是魔族也还不够看。
冰夷眸光一闪,抬手搀扶住了作势下拜的羡鱼。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过分的强大大约也不是一件好事。盖因伴随这份力量的往往是比力量还要更加沉重的责任与负担——那不仅仅来源于某人自身或周遭事物。
只是生于天地之间, 既然某人得天地所钟……既然或多或少受到某种偏爱, 那就一定会有被要求偿报的一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常被用来发牢骚的话却是有几分道理的。
御景未必想要自己这般强。可在她做出选择之前,她就已经被赋予了那样的身份、被安排到了那样的位置上。
冰夷辗转想了许多。
她冰凉的手搭在羡鱼手上。
羡鱼抬眸,与她对视,试图从其中发现什么。
冰夷安抚性地笑了笑。她想, 这桃仙不过是阴差阳错与御景有了一段情分。如今御景被牵连进了这样有关三界的大事之中, 这已非是靠桃仙的修为及见识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你且安心, 如今情势紧迫。我这就预备往天界去进行交涉, 想来是能探听到有关御景的消息。”
羡鱼的手攥了攥。
“殿下果真有此意?”羡鱼眼中放出光来。
冰夷不知其意。她以为羡鱼是怀疑自己虚情假意, 有些失落地说道:“我与御景也算姊妹, 能承袭皇位也大半是她的功劳。若我此时不再为她发声, 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她见羡鱼神情有些许松动, 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切切道:“你且放心,海界虽不如天界那般强盛,但我若真的表态,谅天界那边也该做出让步……这都是假定天界真的对御景不利的情况来说的。”
“或许她只是因故耽搁了。具体还是待我去打探一番再说。”
却听羡鱼娓娓道:“殿下误会了。我来海界不过几日, 却也知晓如今的海界与天界并不如往昔那般和睦。殿下包括先皇在内的君主都希望能从天界的制辖制辖独立出来。人间常说‘君子不立危墙’,如今殿下初掌海界,根基尚且不稳,如何能令自己再度身陷险境?”
“不如就派我为使者前去天界,若天界真行那不义之事再由我从中斡旋。”羡鱼眼疾手快,抓住了冰夷被吓得抽回去的手。
“殿下可是不信我?”
冰夷道:“你待御景一片情深,我如何不信你?只是……”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挣脱。那桃仙的目光实在灼热而真诚,弄得冰夷脸上一片发烧。偏偏羡鱼还牢牢地抓着冰夷的手不放,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不、不愧是御景看中的人,居然这样真诚善良!而且羡鱼明明内心焦急万分,却没有半点失态,反而冷静地提出了可行计划,确实是个可靠之人。
冰夷动容道:“也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如今我登位,也该派使者前去通报。这样,我点海界三名高手与你同往,他们也任你调遣。”
羡鱼感动地说道:“我没有看错殿下。”
她说完,竟轻轻地拭起泪来。
冰夷:羡鱼真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她的目光也越发真诚,这下轮到她抓着羡鱼的手不放了。
“妹妹!”她直接这样叫,“你此去天界,务必要珍重自身。切记,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万万不可逞强,若有难处及时传讯海界求援!”
羡鱼顺坡就下,温声道:“姐姐放心,羡鱼知道分寸的。”
*
这龙女也太好骗。
羡鱼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身后跟着三个海界来的龙族,个个的角都比御景的长上不少,杵在头上好不狰狞。
很久以前羡鱼见过潭中青鱼飞升。她到了天界后很少回来,唯一的那次便叫了整个山头的妖来恭迎大驾。
青鱼那时披着一身云霞,面容柔美体态端庄,额上发间缀着圆润饱满的珠饰。她逢人便说天上见闻,据说这里有日夜川流不息的星辰,有绵延万里而不绝、堆叠成吴越青山的稠云。仙人驾着鸾凤金龙拉着的马车,无忧无虑,往来自如谈笑随性。
山间的精怪们向往极了。
羡鱼踏上那云时,也被那卓然不同的触感吓了一跳。她屏息并不敢表露出诧异,眸光一转,落在不远处整肃的天将身上。
这一队人马却又同当日带走御景的有所不同。
先前的那一批羡鱼在影像中看过,都是俊美风仪、银冠宝甲,兵器也都鲜亮,想来是作依仗用的,各个都将鼻孔抬到天上去。
这一批穿得却没有那样讲究,全靠气势压阵脚。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的青年模样的仙人。
“这位是湛都神君,新近的战神,据说十分骁勇善战,乃是对抗魔族的主帅。”一同来的龙族道。
羡鱼缓缓地走到湛都面前,礼节性地笑了一下。
“久闻神君大名,如今一见——”
湛都道:“随我来。”
他黑着脸,说完便转了身。天将们分开一条通路。
羡鱼无法,挺着腰板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跟着湛都走过去。
这位湛都神君不是说将将打退了魔尊麾下大将么?怎么看着不大高兴?
湛都连看她一眼都奉欠,将人带到云舟之上只顾闭目养神。
羡鱼却立意要烦他。
“神君,在下有一事相询。”在众人看勇士的目光中,羡鱼缓缓走过去。
湛都的目光仿佛一柄凶狠的利剑。
“何事?”他问。
羡鱼心中的念头转了转。
直接问御景大约是不成的。
她忽问:“不知咱们何时能到?”
原本闭眼假寐的湛都睁开眼,将羡鱼上下一打量,忽笑道:“急什么?要拜见陛下,再也没比云舟更快的了。”
羡鱼便同他聊起来。
不知身边星斗转过几转,当云舟腾至日月之上时,羡鱼终于问道:“神君平时用不用剑?”
原本兴致勃勃的湛都闻言,立时垂下眼,意味不明地说道:“那等物事平日耍耍也就罢了,在战场上却不大实用。杀魔族的时候,还是用枪要快一些。”
羡鱼道:“可我听说从前……天界有一个剑尊——”
“他算什么东西。”湛都原本只是不快的脸扭曲一瞬。
他看了一眼羡鱼,又冷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那人早就死了百万年,如今留下来的事迹也不过捕风捉影。全是那起子人害怕魔族作恶,故而捏了这么个泥塑罢了。”
羡鱼:闭嘴,你才泥塑。
她按下心中不悦,微笑道:“想来那剑尊再如何令人惊艳,也是不比神君您的。”
“咳。”湛都道,“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狠狠地瞪了羡鱼一眼,耳垂却红得滴血。
*
羡鱼可不管自己撩拨了什么人物。
她沉着脸进了凌霄殿。
冰夷给她身上缀了许多灵器,这使得她看起来没有那样虚弱不堪。
大殿上首坐着一个男人。
羡鱼远远地看不清他的模样,隐约知道这就是天帝了。
天界百官分两列依次排下来,各个都是修为深厚的神君。
比仙人还要强、还要更加老谋深算的存在。
羡鱼不敢轻忽,将冰夷要递交的文书悉数奉上。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忽听那上首的男人问了一句:“你是龙族?”
羡鱼道:“小仙只是山野一散仙,并非龙族。”
“哦?既是散仙,怎不见你飞升?”
羡鱼只道自己将将渡劫,又与冰夷相熟,便应邀做了冰夷使者。
却听天边传来一声响动。
那像是天雷劈开迷雾,又像是树枝被烧得劈啪作响。
无数碎裂的声音堆叠在一起,最终将天幕粉碎。
回环的天河原本是依照固有的轨道从上至下流经九重天。天幕碎了一角,最上方的天河便从此处倾斜而下。先是烟雾一般,随后连成水幕,最终无比霸道的灵气从其中喷涌而出,上方精纯的灵气一发进入更广袤的空间,便不受控制地在此处奔流。
天幕的裂缝还在蔓延,顷刻之间便窜到了凌霄殿前。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其中跃下。
剑鸣振聋发聩。
羡鱼跌坐在地上,捂着耳朵虚眼望去。
那个熟悉的人影身边飞着许多闪烁的亮光,近了才发现是长剑的虚影。她脚下也踩着一把剑,宽大的衣袍被剑气割裂,越发自由地飞在空中。
御景“嗖——”地一声,便撞进了凌霄殿。
说是撞,是因为她分明没有下降进来的打算,反而直接挥动剑光轰击这建筑,将灯火煌煌的大殿撞得摇摇欲坠。
羡鱼第一反应便是往外逃。
电光火石之间,她开始犹豫要不要站出来同御景相认。
毕竟她如今借着的是冰夷的名头,也不知御景在海界的身份是否已公开——
“羡鱼!”那头御景已发现了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羡鱼。
凌霄殿被砸出一个缺口。
光从缺口处倾斜而下。
御景的脑袋出现在洞口。
那一刹那确实有几分惊悚的滑稽感蕴含其中。
因着此时凌霄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个洞口上,仙神的目力又极佳,他们轻易地就看见了洞口处的脸。那是一张清秀中带着点英气的面目。仅从脖颈与肩膀来判断,此人的身量甚至有些单薄。可正是这样单薄纤细的人刚刚用剑气轰开了凌霄殿。
凌霄殿有九层重檐。这样的设计原本繁复赘余,却因着宫殿面积广阔而更加庄严。
御景那一个洞口开得极巧,她从斜上方挥剑,刚巧对准了天帝的御座。
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普通的面容,有着这样一张脸的御景平平无奇地笑了起来。
像是闲谈时漫不经心的一笑。御景看见羡鱼也在其中,那眼睛又跟着亮了。甜而软。
在场的神仙不约而同地想:她像个屠夫。
是了,这样欣慰又喜悦的笑容、这样从穹顶投下的漫不经心又居高临下的目光,不正是丰收的……笑容吗?
羡鱼莫名地看到原本宝相庄严的神仙们齐齐一颤。
羡鱼:……什么毛病?
御景看了一眼,确认羡鱼有防护的灵器,提起剑气又是一轰。
这下她不敢直接朝下轰了,而是对准了殿顶。
刹那间绚烂到极致的光芒闪过。
当观者还沉浸在那华光之中时,外间的光芒已然照射到屋内。
羡鱼:“嗯?”
她有点不太明白——怎么原先一心依赖她的御景,几日不见,就成了单枪匹马攻打凌霄殿的人物了?
湛都已从席上飞快起身。
“你——”他手中现出一把□□,朝着御景便攻了过去。
御景不以为意,抬手打飞湛都的兵器。
这一下来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湛都被打开后还愣了愣。
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耻辱。
“大兄弟……”御景皱了皱眉,“等等再打。”
她将手中的剑转了转,指向下方的天帝。
“焜瑝,我需要一个解释。”
天帝纹丝不动地坐在御座上,闻言竟然发出一声冷笑。
百官不明所以,却仍旧环着天帝护卫并将羡鱼等人层层环住。
御景冷笑道:“你等也是历劫飞升的仙人,如何是非不分到这等地步。这天帝不讲道理,将我诓骗囚禁于九重天,怎么,还不允许我为自己讨回公道么?”
“还有你,槐洲。你再三借旧友故情游说于我、不肯仔细分明是非,你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槐洲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过此事也不算在他意料之外。
因此他从众神之中走出,勉强从容道:“正是因为槐洲从上古至今一直居于天庭、一直忝居神位,如今三界生灵遭逢大难,我才不能视之不理。”
御景挑眉问道:“你所谓的‘不能视之不理’,就是把我抓起来?”
她说到此处,脸上露出微妙笑意:“我又不是魔尊,你抓我作甚?”
这比明晃晃的嘲讽更让人难受。
槐洲不愧是槐洲,他脸上并无一丝的羞愧之色,平静地朝天帝点了点头,默认得到许可后这才沉着脸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如何能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来?”
他怀中浮现出一把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