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奈杰尔并没有去上班。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去, 又或者阿莫斯不让他去，而是因为阿维德仿生躯体制造厂发来了消息, 告诉他工厂将停工一段时间, 他可以待在家里不用去上班。
根据奈杰尔自己的说法，阿维德的确隔段时间就会停工，对于员工来说，这有点类似于固定的休息日, 因为平常时候阿维德从来不会停工。
但是, 这一次停工却是在阿莫斯他们出现之后, 因此, 阿莫斯不得不怀疑，是奈杰尔这个“陷阱”起了作用。
因为奈杰尔被找到、被带走, 所以阿维德就停下了生产，以防任何可能的信息泄露。
比如说, 他们生产的那些仿生躯体究竟去了哪里？
……或者, 另外一种可能是，时机已至。
阿维德已经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因此不再需要继续生产。所谓的停工，看起来只是短期的, 与往常一样的休息, 但或许, 这一次就是永远的停工了。
根据他们之前掌握的信息，繁星计划是一个秘密团体, 计划边缘的成员几乎对核心成员一无所知, 对他们的图谋也毫无了解。
比如查普林研究所、汉森研究所这样的地方, 繁星计划的成员也是说毁灭就毁灭。
阿维德工厂为什么不可能遭遇相同的命运呢？
或许, 奈杰尔以及其他罐头人一直在等待的消息, 现在将要出现了。
阿莫斯略微焦躁。这种焦躁让他想到了遥远的格兰星之战。
当时他们得到了异族军队的行进路线，因此打算进行埋伏。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他就感到这种焦躁的情绪充斥全身。
现在不是战争。他对自己说。但也或许，更甚于一场战争。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边的情况汇报给谢尔菲斯。
然后他望向奈杰尔，问：“你知道阿维德生产的那些仿生躯体在哪儿吗？据我所知，阿维德并没有出售这些货物。”
“我并不知道。”奈杰尔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的工作并不是这个。阿维德内部的保密机制很严格，每个部门的员工对其他部门都一无所知。”
路易斯好奇地问：“那你的工作是什么？”
一夜未眠的奈杰尔满脸疲倦，他叹了一口气，说：“完善那些仿生智能的……‘设定’？他们的外表、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性格。”
“但阿维德并不会贩卖这些仿生智能，也没有和任何程序公司合作。你的设定似乎没什么用。”
“……确实如此。”奈杰尔说，“不过，我也见过我设定的仿生智能。我是说，真正活动起来的仿生智能。”
他自己就是个罐头人，但他仍旧创造了其他的仿生智能。人类实在是神奇。
阿莫斯琢磨了一下其中的问题，然后有点奇怪地问：“你是说，阿维德对这些仿生躯体进行过实际测试？”
奈杰尔愣了一下，他稍微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是的……是这样的，的确有程序投放到某些仿生躯体之中，我在工厂里见到过。”
“你知道阿维德每个月能生产多少仿生躯体吗？”
“我不确定……几千？”
阿莫斯说：“如果他们往每一具仿生躯体里，都投放相应的程序呢？”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并且，通过这样的程序控制这些仿生智能的行动呢？
“不，那甚至都不是仿生智能，而是人造人、罐头人。因为阿维德已经制造了你，奈杰尔。”
他侧头看了一下窗外。太空电梯在远处静默地运转着。
他摇了摇头，不禁说：“现在的安饶城，乃至于整个格兰星，又有多少是你这样的罐头人呢？”
路易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猛地抖了一下。
他和老刚就是偷渡过来的，他很清楚，安饶城对于居民的身份管制并不严格，有很多可以钻空子的地方，伪造身份也是非常可行的。
或许那种伪造的身份无法让他们出入正规的场合，或者从事正规的工作，但是——如果他们并不需要这么正规的身份呢？
或许那些罐头人会伪造成流浪汉、失业者、底层苦力，悄无声息地融入到这颗星球的运转之中。
然后，共同等待着某一个时机。
……某一刻，路易斯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与自己一起来到格兰星的偷渡者。
的确，他们一同乘坐飞船，抵达了小行星站。
但是，抵达小行星站之后，一切都是混乱的。同一艘飞船上的人并不是一起乘坐太空电梯的，太空电梯里也混着其他人。
如果有罐头人混进这些偷渡者里面，然后通过太空电梯前往安饶城……
没人会发现他们的身份可疑。
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变成了外来者。谁也不会怀疑外来者自己的说辞，那根本没有必要——况且，谁会在意一个身无分文的偷渡者呢？
这是一个将罐头人的身份洗白的过程。
路易斯赶紧说了自己的想法。
“小行星站？”阿莫斯微微一怔，“格兰星的小行星站不是……”
他恍然大悟，大步走到窗前，抬头盯着那些小行星，默然不语。
路易斯不明所以，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老刚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就精彩了。”他瞥了路易斯一眼，说，“你不知道吗？格兰星的小行星……可全都被挖空了。”
因为格兰星之战。
路易斯很快回忆起了历史教材上的内容。
异族想要攻打格兰星，但被人类帝国这边提前发现，因此军团的士兵们就藏在格兰星附近小行星的地下空间，埋伏了异族，进而创造了格兰星之战的辉煌战绩。
如今，十一颗小行星的地下空间几乎都是闲置的。
路易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说：“阿维德是在二十年前建立的，前十年还在战争之中，没人会关注他们生产的仿生躯体都去了哪儿；而后十年，他们可以把那些仿生躯体藏在小行星里面。”
说着，路易斯却又有点怀疑：“可是，他们真的做得到这一点吗？”
“他们并不需要长时间藏在小行星，而只需要将小行星作为一个中转站。”阿莫斯烦躁了起来，“只要在那边跑一趟就行了。
“我记得之前格兰星官方上一次打击偷渡行为，还是五年之前，当时抓获了十几万违法偷渡者。但谁知道这五年又是什么情况，并且，又有多少阿维德生产的罐头人混在其中。”
路易斯觉得脑袋有点发懵。
在他刚刚出发的时候，他觉得，荒澜星对于格兰星的阴谋，大概是要在格兰星搞出什么乱子，比如袭击、暴动之类的。
但是等他真的抵达格兰星，了解到阿莫斯这边的信息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而且……
他父亲真的了解这一切吗？
路易斯感觉有些怀疑了。
可能有几十万的罐头人混杂在人群之中。格兰星一共有三十亿左右的人口，稍微估算一下，也就是每万人中就有一个身份不明、可能成为定时炸弹的罐头人。
如果阿维德工厂昼夜不息地生产，每个月能生产五千的罐头人，那么这二十年的生产数量就已经上百万了……这是一个让路易斯有点头晕的数字。
他们不确定这些罐头人会做什么，也不确定格兰星官方对此有没有预案。
但这就像是他们头顶悬着无数将要爆炸的炸弹一样。
如果……
他是说，极端情况下，如果这些罐头人，通通变成疯狂而强壮的士兵或者恐怖分子，那他们该怎么办？
即便有谢尔菲斯在，他们也不可能独自对抗这么多数量的敌人。
格兰星的驻军数量都不一定有这么多。这群罐头人还是分散在人群之中的，他们完全可以拿平民作为人质——不，他们甚至完全可以去袭击平民，随后格兰星就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罐头人暴动，平民死伤惨重，格兰星毫无作为……路易斯几乎能想象新闻媒体的说法了！
路易斯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不禁吃惊地想，这是他父亲的计划吗？他父亲会是这么……这么冷酷而残忍的人吗？
路易斯知晓自己的父亲是个虚伪的政客，但是他难以想象，自己的父亲会是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这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臭小子，瞎想什么呢？”老刚突然拍了他一下，“自己吓自己很好玩吗？”
路易斯吃痛地叫了一声，然后沮丧地说：“他们会不会……袭击平民？”
闻言，阿莫斯倒是惊讶地望了他一眼。他说：“我想，他们可能更倾向于某个重要活动，或者重要场合……如果只是普通平民的死亡，不到足够的数量级，恐怕还得不到星际网的关注。”
路易斯张了张嘴，感到这样的说法更加残酷，但是他又很清楚，这是真的。
只有足够重要的人物、场合出事，才能够得到网民的关注。平民之所以安全，是因为他们没有“不安全”的价值。
这是某种残酷的法则。
但是，如果真的这么想，你就误入歧途了。路易斯对自己说。你不能和那些犯罪分子想到一块去。
因为，生命是不可以被衡量的，是不可以被放上天平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忆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最近格兰星有什么大事吗？”
奈杰尔在一旁看着他们，听闻他们三言两语分析出可能的目标，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是万族博览会。”
*
“万族博览会的安保事宜？”荣琴略微惊讶地望着莱曼。
新的一天，新的调查。
但莱曼却姗姗来迟。他为自己解释说，早上惠顾城那边发来了万族博览会的安保事项，需要他进行审批，所以他耗费了一点时间。
“是的。”莱曼的面孔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微笑，“距离万族博览会只剩下四天时间了，我们需要尽快安排一些相关事务。”
荣琴心中微动，不过并未在这件事情上多问什么。
他们恐怕很难直接争取格兰星的立场，因为，说到底，谢尔菲斯这一行人并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实际利益可言。
霸主星球之所以被称为“霸主”，就在于这些星球都有着某种傲慢的、自大的底色。相比之下，中枢反而会好一点。
此刻，谈秩就坐在荣琴的对面。
塞西莉亚并不在，她是为了六芒星的工作而来的，此刻自然也去完成自己的工作了。
谈秩看起来并没有睡好，也或许，她是整夜都在思考调查以及线索。
她并没有在意莱曼说的事情。尽管莱曼陪同她进行调查，但莱曼出现在这里，更多的还是为了监视。
她想到，据说中枢还派出了隐藏身份的调查员。但是，那会是谁？他们都在做什么？
谈秩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然后就专心于自己如今的事情。
她说：“我和中枢那边联系了一下。他们同样认可，失魂症可能与精神力有关，现在他们正在联系许多精神力领域的专家，试图研究出一个可能的调查方案。”
在一开始，他们将失魂症与海曼斯事件联系了起来，认为这是又一次的机械故障。但是现在，当死亡案例出现，他们已经无法这么认为了。
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收集了很多相关的数据，打算联系不同领域的专家进行询问。精神维度的侵蚀这个可能性只是其中之一，但也是最有可能的方向。
因此，中枢那边就立马去办了。
莱曼饶有兴致地问：“这样一来，您在格兰星的调查算是结束了吗？”
“是的，我会在这两天离开格兰星，返回中枢。”谈秩公事公办地说。
“不如您在这里多呆两天，游览一下万族博览会？”莱曼说，“我想，中枢那边可能也需要了解万族博览会的相关事宜吧，正巧让您来看看。”
谈秩微怔，便说：“我会考虑的。”
格兰星想让谈秩去参观万族博览会？荣琴暗自考量着。
她不得不怀疑，格兰星究竟知道多少。
看起来格兰星似乎存在某种预案。不过，万族博览会本就是一年一度的盛事，高规格的安保工作本来就是应有之义。
此外，不久之前，格兰星曾经就荒澜星的事情询问谈秩的意思，或许这一次关于万族博览会的邀请，就仅仅只是为了试探中枢的态度与立场，而不是因为格兰星真的察觉到了繁星计划的存在。
这让荣琴觉得有点烦躁。
莱曼确定谈秩今天并不打算外出调查，就让她在酒店好好休息，然后称自己另有工作，然后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看了荣琴一眼，似乎有点好奇荣琴之后的打算。不过，他并没有询问——恐怕，也是并不在意荣琴的目的。
毕竟，最开始他们是为了查普林星球的事情，才在格兰星汇合的，只不过后来才变成了顺道调查失魂症。
现在，查普林星球的袭击案，乃至于荒澜星的袭击案，都已经不再是星际网的热门话题了。
谈秩看起来并不轻松，她疲倦地伸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时候，荣琴突然说：“中枢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谈秩抬头望向她，略微疑惑地问：“什么？”
“霸主星球。”
谈秩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能说，大议会日将要结束了，很多事情也会在那个时候得到一个答案。或许……我会在格兰星参观万族博览会。”
这其实已经算是一个略有偏向的答案了。
在格兰星与荒澜星之间，中枢似乎更倾向于格兰星。
荣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在谈秩已经打算离开的时候，荣琴又说：“还记得松落星吗？”
谈秩眸光微沉，她又坐了回去，望向对面的那位曾经的指挥官。
荣琴说：“在松落星危难之际，荒澜星却见死不救；在格兰星将要遭遇围攻之际，荒澜星同样毫无反应。我能理解格兰星对于荒澜星的态度。”
作为霸主星球，荒澜星在整个异族战争期间，几乎都毫无作为。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毕竟霸主星球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人类帝国的底蕴与财富。这里汇聚了人才、金钱与知识，理应在战争期间派上用场。
但实际情况是，荒澜星总是在战争中若即若离。
“问题是，中枢……知道吗？”荣琴说。
从他们如今的调查来说，荒澜星很有可能与繁星计划有关。或许这颗霸主星球不是直接的参与者，但也绝对与繁星计划存在某种关联。
那么，中枢知道吗？
谈秩沉默了片刻，随后，她突然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我们出发的时候，其实是三支队伍。一支前往查普林，一支前往格兰星，一支前往荒澜星。
“荒澜星的那支队伍，人数是最多的，因为荒澜星发生的袭击案造成的后果是最为严重的。他们如今已经抵达了荒澜星。”
“随后？”
“随后，他们被荒澜星软禁了起来。荒澜星声称调查已经结束，并且他们也已经找到了真凶，现在只需要缉拿。因此，中枢只需要等待就行。”
荣琴几乎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这么做？”
“有点奇怪，是吧？”谈秩像是在与荣琴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们似乎想要与中枢完全撕破脸了。可这正常吗？”
这并不正常。如今的人类帝国几乎是一体的，如果脱离人类帝国，荒澜星很难保持如今的经济政治地位。
况且，荒澜星为什么要因为这场袭击而拒绝中枢的调查？
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人类帝国。
荣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她又感到一丝意外：荒澜星居然要跟着繁星计划那帮人一起疯？
谈秩看起来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中枢似乎并不知道繁星计划的存在。荣琴心想。
当然，他们其实本来也不知道。繁星计划的存在是极为私密的，如果不是虞时的出现，如果不是何宣阁坚持要完成自己的实验，那么繁星计划终将偷天换日。
于是，荣琴叹了一口气。
谈秩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发现我已经离开政治环境太久了，懒得和你们兜圈子了。”荣琴笑着说，“我在精神维度留言了，记得去看。”
荣琴认为，谈秩已经是他们相对能够信任的中枢成员了。
过往这么多的案件都已经证明了，至少谈秩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当然……如果最糟糕的情况是，谈秩是繁星计划的成员，那么荣琴也有备用方案——就在这里杀了谈秩。
荣琴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她是星舰领航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战斗能力。
不过，她还是希望，谈秩是可靠的，而不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否则事情会变得麻烦很多。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谈秩微微皱眉，深深地望了荣琴一眼。
查看精神维度的信息，这也是可能带来危险的行动。不过……
“您曾经是第五军团的指挥官，荣琴女士。”谈秩低沉而理智地说，“这正是我信任您的原因。”
说完，她便查看了荣琴在精神维度留下的信息。在确定谈秩已经阅读完之后，荣琴旋即将其抹除。
此刻，谈秩的面孔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对于这位女士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失态的表现。
荣琴说：“别太惊讶。”她侧头看着窗外的太空电梯，“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谈秩沉默片刻，然后问：“确定是万族博览会吗？”
在荣琴留给她的信息中，荣琴已经将阿莫斯那边关于万族博览会的猜测附上了。
换言之，除却与虞时、与塞西莉亚相关的某些信息之外，荣琴已经将所有能够分享、能够公开的情报，都告诉了谈秩。
阿维德仿生躯体制造厂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足够令人胆寒。
荣琴说：“这只是一个猜测。不过，这也是最符合实际情况的猜测。”
谈秩思考片刻，便冷静地说：“但是，恐怕我并不能做什么。联系中枢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毕竟他们可能掌握着星际网。”
“我们需要你的立场，谈女士。我们需要你去说服格兰星，或者说，至少让格兰星开诚布公地和我们谈谈。我们需要情报互换，去确定对方的计划。”
“光凭我恐怕不够。”
荣琴摸了摸下巴，便说：“如果，这是格兰星自己要调查的呢？”
“什么？”
荣琴瞥了一眼旁边的光屏，然后说：“格兰星已经同意资助何宣阁教授进行第三次实验，明天实验就可以进行。格兰星的唯一要求，就是他们要知道，何教授究竟从时光中获得了什么信息。”
谈秩显然知道何宣阁是一位历史探秘者，不由得露出意外的表情。
荣琴笑了起来：“看起来，格兰星终于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