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的发已经散了, 雪白的衣摆被血浸泡成殷红,剑锋垂划于地面。

  誓死追随他的部下在厮杀声中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不比宗门子弟的明辨是非, 这些部下皆是听令于他的死侍, 无论生死,只追随晏顷迟一人。

  这些兵甲曾经是晏顷迟留给萧衍的退路。

  “晏顷迟, 你当真要踏上这不归路吗?”周青裴悲悯的垂眸, 静观眼下, 唇边持着微笑。

  九天上云海翻涌, 天地间杀声震耳欲聋, 那双白色的锦靴缓慢的踏过血海,似是在给所有人的生命做着最后的推移。

  晏顷迟握剑的手指青筋暴起,温热的血沿着剑锋汇聚,滴落。万顷松涛皆在他的剑下沉吟,他迈前一步,那三千子弟便退后一步。

  刀剑荆棘, 堆积成山, 反射出的银光, 晃照着他的眉眼。

  “晏顷迟, 你怎会如此, ”有长老瞧着他,目露不忍, “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一生声名赫奕,为何最后偏偏要在此断送了自己的路……”

  晏顷迟恍若未闻, 他望向立于高台的周青裴。

  “晏顷迟, ”周青裴目色慈悲, 似是叹息,“回头是岸。萧衍已叛门入魔,天道如此,他便是回来了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你又何至于此。”

  “你在撒谎。”晏顷迟慢慢地说道,“三百年前,你骗了我,三百年后,你仍在骗我,你抹去了我的记忆,想让我成为你的剑。”

  在场众人,面色阴晴难定,墨辞先隔着茫茫人海,注视着立于这天地间的男子。

  谢唯从恐惧中挣扎出声,喘着粗气,红着眼喊道:“三长老!三长老你不能这样断送自己的路啊!你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的说,我们信你!我们信你啊!”

  晏顷迟稍闭眸,狂风吹荡着他的袖袍,他在这几瞬间看到了模糊的旧景。

  谢怀霜的身影好似还在眼前,萧衍的一声声的师叔好似还附在耳畔。

  凛冽的风夹杂着寒意,从晏顷迟耳边呼啸而过,他恍然间好似又退回了那段岁月里。

  萧衍的事已被察觉,无疑是个威胁,须得有人来替他担下罪责,洗净一切污名秽语,而要做好这一切,只需要让沈闲带着京墨阁的人马来驰援宗玄剑派,让萧衍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

  沈闲并不是个愚昧的人,他晓得要如何做。

  只是这叛门弑君的罪名必定要人来承担,是以,晏顷迟来了。

  他决绝的斩断了自己全部的退路,孤身一人立于万里长风间,却胜似出鞘的名刃,锋芒毕露,让这万千修士如临大敌。

  再睁眼时,过往的温情尽数从晏顷迟的眼中褪去,他淡漠无澜的目光掠向周青裴,轻启唇:“三百年前,你逐我师兄谢怀霜出门,不过是因为他作了你的棋子,替你杀了太多的人,你担忧事情败露,为了自己稳坐明堂的私欲,下令诛杀他,让他承了妄语烂名。”

  “你为何执意要我走这条冷情冷意的剑道,不过是因为想让我做你的剑,谢怀霜已死,这把最锋利的剑被你亲手折断,这世上便只剩下我才能替你除去前路的荆刺,稳住你的地位,所以你重用我,利用我。”

  “你疑心我动了情,后怕我不再能为你所用,为此你抹去我的记忆,让我亲手杀了萧衍来证此道。”晏顷迟眸光如寒潭死水,周青裴被笼在这目光中,头次感受到了砭骨的冷意。

  “墨辞先的加害,你置若罔闻,只为了淬炼出我这把剑,让你自己可以稳坐高台,等我无用了,你甚至可以让萧衍来作你的剑,所以,你才会答应让我养一个叛门弃徒的孩子在宗门里。可一切终究不如意,萧衍入了魔,你便只能寻回我。”

  纷扰的劝阻声戛然而止,四下不约而同的静默了一霎。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嘈杂都被消了音,十几步内所有的人皆变了脸色,在片刻的震惊中,齐齐看向周青裴。

  周青裴面色不变,始终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望着晏顷迟:“荒谬。此般疯言疯语,三长老怕是离堕魔也不远了。”

  “天道至此——”晏顷迟甩去剑锋上的血,冷芒从剑脊一掠而下,天地间肃杀之气掀浪而来。

  无论往后要背负何种罪名,他全然不在意。

  三千青光倏然绽开,无数兵甲在爆喝声中杀涌而来。

  飞溅的血光淌遍了石阶,狂风肆虐天地,卷得云海翻涌,山峦间松涛声叠荡,众人无不掩面后退。

  暮霜所过之处,血海泛滥,浓稠的腥膻席卷过大半个山脉,晏顷迟的背影消失在层叠交错的银光中,横封斜掠,青芒肆窜间,犹掀惊涛骇浪,震得九华山剧烈震荡。

  晏顷迟仿佛没有听见旁人的劝解,金芒和青光交错过,凛冽的剑风咆哮撕开了混沌的天色,只见青山层叠的山林里,刹那间凛风呼啸徘徊,大雪飘摇。

  刹那的静滞。

  谢唯声嘶力竭:“三长老!”

  周青裴的衣衫上鲜血迸溅,他望着晏顷迟,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浸满血的袍子,殷红化开,那白色的袖袍在霜雪里犹如展翅的翼。

  “晏顷迟,今日过后你便成了叛门的罪徒,生死已定。”周青裴无悲无喜的说道,“倘若你愿此时回头,我便会既往不咎,仍旧让你高坐明堂。谢怀霜早已离世,萧衍不过是个魔道孽障,即使我不出手,只要他风声一露,也是仙家得而诛之的对象。你偏要为了他们将一切葬送于此吗?你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明这些事是我做的,你今日这番话说得好,可等你死后,一切又将归于尘土,会有多少人会在意其中真相呢?无论前尘如何,最终都会在他们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虚实不定的色彩。”

  “三长老啊,你声名赫奕数百年,为宗门鞠躬尽瘁,何至于让自己最终落得个离经叛道的名声。”周青裴喘息急促,喉中腥膻涌出,又被他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了。

  那极度的不适沿着四肢百骸爬上来,他清明自己是被人暗中算计了,如果现在不策反晏顷迟,那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晏顷迟对着他的视线,字句清晰的说道:“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留你至今。”

  周青裴黯淡灰白的眸子凝视着他,哑声失笑:“倘若我死了,今日你也定会死在这里,同我陪葬。”

  晏顷迟不答话。漫天漫天的白淹没了整座山峰,林间灰白岑寂,覆着雪。

  他在兵甲的厮杀声中忽然听见了夹杂着的阵阵沸腾喧哗,似在天边,似是在耳旁,远远近近,让人听不真切。

  与此同时,漫天飞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止住了,连同风声也凝滞了。

  不过是短短的一霎,山脉间风浪回涌,万千绯色的花瓣沿着风拂过绵延的山峦,掠向岑寂灰白的天地,映照在每个人的眼底,似是在云端铺了层红霞。

  清浅的桃香扑面而来,似是在春日里倏然绽放的桃花。

  晏顷迟察觉到了异常,他眼风一偏,但见翻涌的云海边有人持剑飞掠而来。

  绯光缭绕的长剑迎风被掷在山巅上,深深没入两寸,刹那间剑气涤荡,天地间劲风肆意横扫,压得众人不得不抬袖遮风,连连倒退。

  唯有晏顷迟纹丝未动,他遥遥望着从九天上飘落而下的人,无波无澜的眼里竟泛起了一瞬的恍惚。

  ——*****——

  沈闲收到驰援信号的时候,萧衍仍旧没有回来。

  京墨阁作为仙门,他不得不领命支援。众弟子在沈闲的安排下,井然有序的踏入了传送阵,要被直接传送至九华山下。

  一贯喧嚣繁华的宣城,此时只剩下了簌簌风声,许是感应到了劫难将至,原本人烟稠密的街道上也变得萧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沈闲站在阵前等了又等,直到脸上有凉意,一抬头,瞧见是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阳春三月的江南,怎生会落雪?

  沈闲诧异仰头,看落下的一点白越来越清晰,最终变作了雪花的样子。

  冷风拂起他的袖袍,仿佛有所预料,他静了片刻,喃喃自语道:“萧衍,你在哪里?若是错了此面,怕是永生都不得再见了吧。”

  ——*****——

  缭绕的黑气笼罩住荒芜的宅院,威势如山峦般倾压下来,房屋在顷刻间坍塌,恣意疯狂的黑气吞噬住了那些死去的修士。

  天边的光线惨淡,死去的人被裹在浓雾里,挣扎低吼。

  妄念上染着粘稠的血,萧衍提着阿肆的衣襟,把人拽到了街道上,朝九华山急掠。

  阿肆自打听了那笛声后,就变得神志不清,他在颠簸中不断低喃,黑气无声间裹覆了他的整个手臂,他似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又要挣扎着跳出,人变得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他念念有词的低喃着,语速快速而模糊,萧衍听不大清,细细分辨也只能分辨出“义庄有异”,“孪生”几个短短的字。

  萧衍心中惴惴难安,那不详的感觉在心底愈发深驻,让他在去义庄的路上没作丝毫的耽搁。

  他在心里百转千回着阿肆的话,想要从中揣摩出有用的信息,待临近义庄时,步伐倏然一顿,止住了。

  阿肆浑身冰冷,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指尖却滴答出血。萧衍抬眼瞧着远处晦暗难明的云海,脑子里不断重组着阿肆方才言辞颠倒的话。

  思绪翻转,他在这几瞬间憬然,终于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蛛丝马迹。

  *

  作者有话要说:

  江之郁马上会死得很惨……放一百个心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