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目光微微凝滞了一霎。
“你先用膳吧, ”沈闲对萧衍说道,“我去接见。”
“宗玄剑派第一回 来就不见,这日后说出去不妥, 难免要落人口舌, ”萧衍迈下白玉石阶,说道, “还是我亲自去接见吧。”
“要备宴席吗?”沈闲问道。
“席就不必了, 吃酒误事, ”萧衍回道, “他们是来查事的, 搞不好得以为我们藏了什么歹人,要贿赂他们沆瀣一气。备茶吧。”
沈闲微颔首,抬手叫小弟子去沏茶,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忽听外面有声音传来。
“在下裴昭,见萧阁主久久未来, 怕是有事耽搁了, 所以我自个儿先进来了, 若是打扰到萧阁主用膳, 恕我冒昧。”暮色下, 裴昭领着一群弟子,闲庭信步的走来, 他是这次带队的首领。
萧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滞。
“萧阁主,你不会介意的吧。”裴昭笑道。
他的笑里带着傲气, 哪怕是言辞客套, 也会让人觉得他的谦虚是假的, 尤其是他在看人时的目光,上下打量,像是下一刻就要讲出几句讥讽的话。
“怎么会呢,裴仙长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应该是我有失远迎。”萧衍笑着说道。
四目相对,裴昭负手,像是很满意这番回答,他含笑点了点头——京墨阁不过是借着宗玄剑派的名声才能在仙家权贵里混迹,既然要当趋炎附势的狗,那就该有这样做小伏低的觉悟。
萧衍走下石阶,对裴昭的讥诮的目光佯作不觉,反而摆出了恭敬的样子,在等裴昭吩咐。
裴昭见此,十分满意的说道:“听闻昨日是萧阁主继位的好日子,只是还未设宴昭告天下,那我就先提前恭贺了,不过今日是来办事的,不徇私情,贺礼等日后再奉上。”
“仙长客气了。”萧衍面上盛着和善的笑,“早就听闻宗玄剑派近日在招魂布阵,毕竟是事关百姓安危的大事,裴仙长日理万机的,这会儿定是身心乏累,不如先进来吃盏茶吧。”
裴昭瞥他一眼,说道:“茶我就不吃了,回头耽误了要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萧阁主给借个道吧?”
“好说,”萧衍眼风掠过天边晚霞,说道,“可天色尚且还早,我才疏学浅,在术法面前不如裴仙长,不过也听闻布此阴阵,需要等月圆聚阴之时,若不然,我先让二郎带诸位仙长去勘测方位,瞧瞧哪边布阵的位置绝佳,半柱香时间,总归够裴仙长吃盏茶了。”
裴昭没及时答话,他在思虑,倒是一旁的沈闲目露惊诧。
“二郎?我?”他轻声笑说。
萧衍偏过脸来看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回道:“二郎。”
萧衍的声音轻的像是呢喃,仅仅是简短的两个字而已,却叫沈闲心头漾开了涟漪,他看着萧衍,萧衍也在用余光睨他,明明没有启口,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闲心潮浮荡,头回生出了一种无力招架的感觉,偏萧衍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滑过去了。
他的诱惑是这样的不露痕迹,让人捉不住,也碰不着。
“裴仙长意下如何?”萧衍又问。
裴昭这几日来确实忙得脚不沾地,城里的百姓太多,九华山掌管的区域范围又广,还要挨家挨户的查,属实是分.身乏术,眼下他琢磨了会儿萧衍的意图,觉得对方是想要讨好自己,便摆出了个架子,说道:“既然萧阁主盛情难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吧仙长。”萧衍说罢,侧身给裴昭让了路。
等裴昭上了台阶,萧衍又看了眼身边的沈闲,沈闲的身量比他稍高些,萧衍在看他时,要微微仰起脸。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沈闲读懂了他的眼神。
“去吧,”萧衍手不轻不重的搭在了沈闲肩上,说道,“去给各位小仙长挑个绝佳的布阵点,免得别人说我们怠慢了贵客。”
沈闲回视他,颇有意味地问道:“绝佳的?那萧阁主觉得什么地方才是绝佳的?”
萧衍笑了,他目光望向天边翻涌的落霞,深远浅近的绯,落入他深黑的眼眸里,像是点缀出了燎原的火。
“既然是招魂,那自然是聚阴之地了。”
“萧阁主说得是。”沈闲言罢,带着那群弟子离开了。
萧衍撩袍踏上了台阶,进屋时,沈闲已经坐在位置上等他了,他似乎真没拿京墨阁阁主当回事,自个儿闲闲的翘着腿,在哼曲,架子摆的十足,倒像他才是家主似的。
“我已经叫小厮去沏茶了。”萧衍在他对面落座。
“你这屋子置办的不错啊。”裴昭笑道,“瞧着怪敞亮的,废了不少银子吧?不过说来也是,京墨阁这些年收的都是富家子弟,私下里又开了钱庄,不差钱,只要打着个仙门世家的噱头,那些小门小派不都抢着来套近乎,费点银两宝物就能带着玩儿,不比自个儿入仙家来得快活。”
他话里有话,在贬低京墨阁,萧衍倒也不意外,他今日耐性似乎格外好,对裴昭始终是言笑晏晏,瞧不出丝毫脾气。
“我们不过是群蚁附膻,自是比不了宗玄剑派声名在外,”萧衍说道,“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儿东西了,不借着这捞点油水,还能做什么呢?修仙又修不出什么明堂来,人反正迟早是要死的,不如及时行乐。”
他说得直接,混账的连裴昭都咋舌,裴昭本以为段问的外甥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个会趋势附热的鼠辈罢了。
裴昭不由得放下心来,他瞧着萧衍,笑道:“萧阁主这话……说得倒是在点理。人嘛,既然做不成什么事,乐不思蜀也未尝不可。”
“是了,”萧衍懒散的朝后一靠,陷进了软垫里,附和道,“这就是我的心之所向,毕生所求。”
裴昭被逗乐了,噗嗤笑出声,假意安抚道:“萧阁主已经坐在了多数人上不去的位置,何必这么妄自菲薄。”
“全靠关系上的,”萧衍直言不讳,“仙长也瞧见了,这阁里压根没人服我,叫人去办点事,都得喊几回,舅舅还在的时候,他们哪敢这样。”
裴昭说道:“上回见你舅舅,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想不到一段时间没见,他就出了这档子事,真令人唏嘘啊。”
裴昭一个月前见过段问?萧衍微怔,在心里暗自推算着时间。一个月前刚巧是段问跟自己说,要去金陵找江之郁的时候,段问也是自那过后,连着几日都没曾回过阁里。
再往后,便有了那场变故。变故是陡生的,不在萧衍的策划内,但也只是推前了杀死晏顷迟的时间罢了,是以,到现在,萧衍都以为那场变故不过是段问自己想明白的。
现在看来,段问并非自己想明白了事情始末,而是裴昭告诉他了什么?萧衍思绪变换,不大确信自己的推测是否为实。
但毋庸置疑的是,段问背着自己见过裴昭。
“萧阁主在想什么美事呢?”裴昭见人半晌不说话,用指节敲了敲萧衍面前的桌子。
“提到舅舅,属实伤怀。”萧衍苦恼道,“晏顷迟这个王八蛋,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十六年前的事,惦记到现在,怎么好意思自称什么正人君子,我看分明是小肚鸡肠。”
他话未说完,眼里已经泛起了水光,像是情难自抑,真的为段问感到难过。
“诶。”裴昭知道这事儿跟自己门派也有点关系,不好说什么,但他自觉比眼前人还要厌恶晏顷迟,便跟着骂了两声,“你说得对,晏顷迟就是他妈的崽种,你知不知道他近来——”
他说到这,自觉多言了,遍没再说下去。
“近来什么?”萧衍佯作无意的追问道。
“没什么,”裴昭摆手,转开了话题,“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不过他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伪君子罢了,声名都是捧出来的,不过是杀了个魔道孽障,也能叫人给敬上天,可那孽障还不是他自己教出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骂完了,觉得不得劲,又说道:“你年纪不大吧。”
“嗯。”萧衍应声,“年不过百。”
“那你定是没听过他先前的事了,”裴昭好不容易见有人跟自己一样唾弃晏顷迟,忍不住想要多唠会儿,“你听过天枢神君萧衍没有?”
“算得上略有耳闻,”萧衍说道,“以前去茶楼听书的时候,有人讲过这段,记不大清,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就对了,萧衍就是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跟晏顷迟……”裴昭目光落向窗外的斜阳,似是陷入了回忆。
萧衍懒散的依靠在软椅上,听他骂了半天,明明困乏,却装得十分感兴趣。
等裴昭骂得爽快了,萧衍才说道:“想不到宗玄剑派也会出这样的渣滓。”
“是啊,我倒是可怜那个江之郁,当年就这么被踢出去了,连个屁都没捞着,”裴昭说得高兴,脑子都快跟不上嘴了,“不过他自打离开晏顷迟后,过得倒也还好。”
萧衍闻言,目光倏然凝聚,方才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裴昭怎么会晓得江之郁过得如何?当年江之郁离开以后,别说自己找不到下落,连晏顷迟都不曾听闻过任何消息。
电光石火之间,萧衍似乎理清了点什么,他很快又想到先前在清溪街看到了江之郁的身影,线索在这瞬间被串联起来,他坐起身,看着裴昭,眸光里透着点意犹未尽的兴致。
“茶怎么还没上来?”裴昭讲得口干舌燥,想要喝茶润润嗓子,“你们这连下人都这么不听使唤了?这也忒慢了,既然都坐上这个位置了,该训的还是得训,若是叫个下人都蹬鼻子上脸,那这阁主岂不是做得窝囊死了。”
“那倒不是的,下人们还是蛮听话的,不服气的只是阁里弟子,”萧衍笑意盎然的说道,“茶是专门孝敬裴仙长的,用得好茶,好茶么,自然就沏得慢些。”
“犯不着这般阿谀奉承,”裴昭吃不到茶,也没了耐性,指着萧衍讥诮道,“什么样的好茶我没吃过?这点东西就甭给我装了。”
“仙长说得也是。”萧衍话音方落,便有侍女进来了,那侍女手上端着茶盘,要从屏风那头绕过来。
房间里还未点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落进来,勾起了屏风后的那道薄薄的身影,婀娜娉婷。
裴昭见那侍女有几分姿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萧衍临着屏风,侍女要先经过自己这里,才能到裴昭跟前,他垂眼看了看面前的圆桌,那侍女也正好要来到桌前。
她穿着曳地的长裙,想来是没按照身量裁剪的,尺寸大了些。
裴昭看得目色流连,萧衍见此,温声说道:“先去给仙长上茶吧。”
“喏。”侍女刚抬脚要走,不知怎地,裙子忽然被一股力量带住了,她没站稳,踉跄着要倒,人还没反应过来,茶盘已经离手了。
砰然一声碎响,茶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裴昭坐在对面,被突然溅了一脸水,他大叫着起身,连带撞翻了椅子。
萧衍顺势拉住了侍女的臂弯,把她扶住了。
侍女以为是自己惹出了事,登时惶恐跪下,连声说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是秋儿有眼无珠,对不起主子……”因恐惧,她将话说得颠来倒去,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无碍,下回走路时小心点。”萧衍从容说道,唇角笑意稍纵即逝,“去拿块干净的帕子给仙长擦一擦吧。”
“是,是。”侍女闻言忙不迭爬起身,去取帕子了。
裴昭脸被烫地浮肿,红了大片,他此时正挡着脸,疼得连连抽气,也顾不得骂人了,东倒西歪的撞到架子上,才得以稳住身形。
“来人!快点来人,裴仙长被烫伤了!”萧衍边喊边状似焦急的要上前扶人,但裴昭不让他碰。
“去你妈的萧翊,滚!滚远点!”裴昭倒抽了几口气,脸上火辣辣的痛。
萧衍只得站到一边,过了片刻,才有侍从急匆匆的赶来。
“去叫医修来。”萧衍吩咐道。
侍女拿着帕子跑来,慌慌张张的要给裴昭擦,茶水泅湿了他的衣袍,侍女不敢碰他的脸,就只得抖着手去擦被茶水浸湿的衣裳。
裴昭怒意上涌,正缺没地方撒气,见侍女又撞上来,抬起一脚要把人踹倒。
侍女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见有人用脚抵住了裴昭抬起来的腿。
“她不是故意的,”萧衍以脚压在裴昭的腿上,略带歉意的说道,“仙长又何必失了身份,去跟个下人计较呢?”
侍女悚惶跪地,吓得低声抽泣。
裴昭虽是气焰嚣张,但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京墨阁的地盘,撕破脸了都不好看,于是只得收回腿,骂道:“怎么做事的!瞎了是不是?!还跪在那里干嘛,再去拿一块干净的帕子来啊!”
“去吧。”萧衍温声说道,“你下去,叫个做事利落的来。”
“是是。仙长息怒。”侍女诚惶诚恐,唤人去了。
“今日之事,是我京墨阁办得不妥,”萧衍不急不缓的说道,“该向仙长赔罪的,不如改日设宴款待,以作赔礼?”
“那还是不必了,你这连下人手脚都不利索,我怕又被泼了。”裴昭脸色变了又变,他颇为不耐烦的用帕子将袍子擦了又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块被茶水浸湿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事儿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是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账,要让萧翊加倍奉还。
萧衍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叫外边的侍女进来,把满地的狼藉打扫了。
裴昭越看心里越不痛快,刚要说话,就见一个托着干净帕子的小侍女来了。
“仙长,我给您擦。”侍女小声谨慎的说道。
“不必了。”裴昭没好气的拿过帕子,随意在袍子上擦了两下,便扔了回去,“我要去看阵布得如何,就不吃茶了。”
萧衍也没打算重上,他看了眼外面渐沉的暮色,笑了笑:“好的,仙长。”
裴昭没接话,他瞟了眼萧衍,迈着步子下了石阶,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人。
侍女在点灯,萧衍的侧脸落在交融的火光里,连同身影一并被渡上了层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于这并不刺目的落日中,忽地转身,望过来。
四目相对。许是错觉,裴昭在刹那的光影重叠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萧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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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