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鸿和周舟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周郁沉默地拿出红茶。
不算大的客厅里,每一丝空气都写着尴尬。
周郁把红茶递给他们,打破了尴尬:“爸,妈,你们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想着你忙,就没找你,”周舟喝了口茶,瞄了眼郁鸿的脸色,确认安全后才继续说,“上华的出租车真贵,我和你妈从高铁站到这儿花了八十多块。”
上华出租车起步价10块,高铁站在另一个城区,离周郁住的地方不算近,但也不至于要八十多块钱。要么是被绕路了,要么是打表计价的机器被司机动了手脚。
周郁心里更难受了。
“你们都来这儿了,家里那边怎么办?”
“和你姑姑和三姨她们打好招呼了,初四我们就回去,不在你这儿多待。”一直沉默的郁鸿这次抢在了周舟前面,她瞥了眼周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她,没事吧?”
周郁一怔:“谁?”
平日里训人半小时不打一句磕巴的郁鸿,被周郁的一个“谁”整的不善言辞了。
“女朋友”三个字对她来说太烫嘴了,郁鸿偏过头,阴着脸说:“你对象,刚不是说在医院吗?感冒还是发烧?”
周郁苦笑了下,腹诽道:“要真是感冒发烧这么简单就好了。”
“癌症。”
周郁轻轻的一句话,把沙发上的两个人震愣了。
良久,郁鸿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该说些什么,但周舟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这次来上华不是和周郁吵架的,是来解决问题的。
郁鸿深吸了口气,道理都懂,但心里的火实在压不下去,最后那句七姑六婆的共同疑惑以和它并不配套的柔和语气脱口而出:“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想的。”
周郁没有回答。
郁鸿喝了口茶,捧着茶杯的手在杯壁上摩挲着,像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一样,良久,她才开口说:“那天和你打完电话,隔天我去找林逸那个孩子了。”
周郁怔住了,再抬头,她发现郁鸿的眼睛已经红了。
但骄傲如她,郁鸿侧过脸把眼泪憋了回去:“你不爱玩游戏也不迷电视剧,咱们家条件那时候也不是很好,家里还没有电脑,你也没什么网瘾,成绩也一直挺好的,我和你爸那个时候忙,觉得你一直是个比较省心的孩子,很多事上就没有注意到。”
郁鸿说着,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线颤抖了下。
她对周郁向来高标准,严要求,她想周郁以后的路好走一些,这难道是错的吗?
周郁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能有光芒万丈的前途,她那么爱她,为什么周郁连受欺负了这种事都不敢告诉她?
往事已经随烟散,林逸都已经从当年被欺负成孙子的小胖子进化成了相亲市场上的香饽饽,她现在追问周郁当年被欺负了为什么不和她说,已经太晚了。
这相当于把周郁好不容易快要愈合的伤疤再一次撕开当众凌迟。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没有办法抚平过去岁月里的伤口,却可以给所有的不甘和遗憾一份统一的良药——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你还在。
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生活依然继续,我们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郁鸿深吸了口气,把红茶放到了茶几上,抬眸认真地望着周郁,柔声说:“小鱼。”
周郁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这是郁鸿第一次叫她的小名,也是她们相识二十五年来无数次争吵中郁鸿第一次低头:
“当年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宁愿选择自己扛着,也不愿意和我们说,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和你爸的问题,可笑的是,这么多年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那里做的不好,反倒是一直觉得你太不懂事了。”
“这话虽然和肉麻,但我从小就教你知错要改,不能到了自己这里就不算数了,”郁鸿说,“妈在这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原不原谅都行。”
周郁怔在了椅子上,直到眼泪落到了手背上才回过神,毫无形象可言的哭了出来。
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和被抑郁和躁狂轮番折磨的痛苦一起随着眼泪发泄了出来。
她紧紧地抱着郁鸿,郁鸿红着眼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周舟已经和有眼力见的去了阳台,伴着白色的烟圈内心一片轻松。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衣服上都是眼泪了,快去换了,”郁鸿吁了口气,帮周郁把眼泪拭干,“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口吃的。”
周郁抽了抽鼻子,缓了一会儿,闷声说:“有点饿了,但吃不进去了。”
郁鸿:“我给你带了箱牛奶,给你热一包吧。”
周郁换好衣服就看到郁鸿正在把牛奶往茶几上的暖黄色马克杯里倒,忙说:“妈,那个杯子不是我的。”
郁鸿一愣,讪笑了声,说:“你们都住一块儿了,还分这么清啊。”
周郁认真地纠正道:“我不介意,我是怕妈你受不了。”
郁鸿:“......”
——你要是怕我受不了不告诉我多好?!
“明天我去看看那个孩子。”郁鸿把牛奶递给周郁,这次换周郁慌了。
“妈...”话音未落,郁鸿女士就已经猜到了周郁担心的事了,打断道:“你妈我看起来像是来棒打鸳鸯的吗?”
周郁试探地问:“您,不是吗?”
郁鸿少见的仁慈差点绷不住,好在周郁见好就收,嘚瑟完就给郁鸿递上了台阶:“妈,她是病人。”
“嗯,”郁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很超出我的预料。”
周郁:“......”
“你爸这两天一直家里给你当说客,”周郁闻言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周舟,周舟也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这一咳嗽就给有火没处撒的郁女士提供了发泄途径,“你咳嗽啥?嗓子里长头发了?”
“没,干的,上华太干了。”无辜成为灭火器的周先生也不敢反驳,重操旧业躲到阳台上了。
“在家有点事就跑阳台,到了这儿了还跑,你给我长阳台上算了!”
郁鸿女士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瞥了眼往阳台张望的周郁,把话题扯了回来:“你把这两天一直在家当你的说客,虽然他说的话有道理的没几句,但有一句说的不算差——你都已经二十五了,四舍五入三十岁的人了,干什么事结什么果你自己心里都有数,你这一辈子是为你自己活的,你都不介意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郁鸿的话乍一听不像是什么好话,和“你爱咋地咋地”很类似,但这份“爱咋咋地”的态度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日后周郁和女的在一起还是走上了“正常人”走的路,她都不过问了。
“妈,”周郁轻轻抱住郁鸿,“她真的特别好,还有,谢谢你。”
郁鸿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
医院,安宁疗护病房。
向笙和周郁坐在椅子上,一个比一个乖,双方家长对坐着,脸上带着社交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郁鸿一大早起来换了五套衣服,最后干脆把新年的“战袍”穿出来了,柯勤知道向笙找了个女朋友那一刻就担心周郁妈妈会来找她们要个说法,在柯女士的认知中,找个命不久矣的女女婿的冲击力比找个女女婿大多了。
但郁鸿好像并没有要和她撕一场的意思。
于是,她试探地问:“郁女士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老师,”郁鸿笑了笑,有些局促地说,“我是高中老师,我先生是我们那边文化局的。”
柯女士暗自洗了一口凉气——这怕不是高干家庭?
郁鸿客气地问:“请问您是?”
“我是医生,”柯勤拍了拍向北的肩膀,“我先生是美术老师,这些年一直在美院给学生讲美术史。”
郁鸿笑了笑,暗道:“这别不是是高知家庭吧?”
两位女士并没有放松多少,反而更加客气和拘谨。旁边的两位男士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从天南地北聊到了诗词歌赋,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郁鸿刚刚进来的时候,就稍微愣住了——这姑娘太瘦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整个人像是纸片人成了精,单薄地让人心疼。眼睛红肿,听医生说是因为这些天睡了太久的缘故。
她用余光打量着向笙,不得不承认,向笙长的是很漂亮的。
眼睛虽然有些肿,但依然是水灵灵的,像是生在林深雾凇处的小鹿,病痛的折磨没能磨去她眼里那份灵气,嘴角噙着浅浅地笑意。
向笙没有察觉到郁鸿的视线,她正神情专注地剥着一颗石榴。她的动作很利落,剥出来的石榴晶莹饱满,桌面上也干干净净,和一旁把果皮搞成果屑的周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郁鸿只觉得没眼看,她刚把视线移开,向笙便端着剥好了的石榴走了过去,乖巧地说:“阿姨,吃石榴。”
“哎哟,你这孩子,剥好自己吃就好了,还给我们剥了。”郁鸿轻叹了口气,望着玻璃碗中的石榴,无奈地想:“这么懂事乖巧的小姑娘,怎么就是女朋友呢?”
郁鸿吃了一粒石榴,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说:“小向啊,小鱼被我养娇气了,也就工作学习还能拿得出手,生活技能一塌糊涂,剥个石榴都能和打仗一样,麻烦你了。”
闻言,没等柯勤则直接握住了郁鸿的手,“亲家母”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郁鸿的表情并没有她说的那番话洒脱,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被柯勤咽了下去,换成了:“小鱼生活工作都很出挑,是我们高攀了。”
向笙则愣在了原地——郁鸿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接受自己了吗?如果接受了,为什么表情一言难尽,如果没有接受,又为什么说这么一番话?
向笙昏昏沉沉的大脑拐了一个山路十八弯,最后得出一个自己主观上愿意相信的结论:郁鸿一定是接受自己了!
当她从山路十八弯里拐出来,社交达人柯女士已经要带着郁鸿出去吃饭了。
“阿姨,”向笙忙叫住郁鸿,郁鸿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向笙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清了,但依然赤诚,“这句话很肉麻,但我现在的情况能给到您的也只有这么一句肉麻的话了。”
向笙站在窗前,牵着周郁的手,好像这里不是医院,而是有着满堂宾客的喜宴,她身上的也不是松垮的病号服,而是白色的婚纱,窗外的人声鼎沸是盛大的赞歌,向笙珍重地说:
“周老师,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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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的话最开始是一辈子爱你,但我忽然想到,向笙是挨了三千下雷劈重生归来的小可爱,这么算的话,她爱了两辈子,如果写一辈子的话,向笙好像亏了。
话说回来,爱了两辈子的人有何止向笙一个人呢。
再考虑要不要明天或者大年初一的时候给她们写一个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