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小时候的周郁是个表面乖顺内心全是刺的别扭小孩,向笙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当然这只是她那一众七大姑八大姨的看法,向北和柯勤并不承认——事实上向笙也不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小孩,只不过作为一个小姑娘来说,她过于“多动”。
同龄的小姑娘穿着小裙子玩家家酒的时候,向笙带着一帮小男孩上墙爬树被狗追,画风迥异,啼笑皆非,从小就有丰富的狂犬疫苗注射经验。
向北和柯勤也不着急,小孩子嘛,养的太精细了反而不好,什么年纪就要干什么样的事情。
两人每每看到话都说不全的孩子被爸妈带着上早教就觉得头疼——这孩子喊声爸妈脑子都拐不过来弯,让他背唐诗三百首的意义是什么?
诗词的尽头如果只是“背诵并默写”的话,那就太对不起那些字里行间中的浪漫和风骨了。
所以他们对向笙的成绩从来没有什么硬性要求,特长班也是向笙自己提出来想学什么,才会带她去找老师。
十五岁之前,向笙活的肆意潇洒,有着中等偏上的成绩,日子过的悠闲自在。
但或许是她肆意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十五岁那年,把她打包扔进了医院。
确诊脑肿瘤那天,向笙茫然面对着一屋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这些人都是柯勤的同事,是看着向笙长大的叔叔阿姨,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担任“告知者”这个身份都太过残忍。
最后,是姗姗来迟的向北打破了沉默。
他笑着拍了拍向笙的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愧是我闺女,生病都只生重量级的!”
柯勤也回过神,胡乱地擦了下眼泪,也笑着附和:“对啊,不愧是我闺女,有股子狠劲。”
这是“死亡”这个词第一次清晰的出现在向笙的世界里。
但向北和柯勤的表现影视作品里崩溃大哭的家属完全不沾边,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害怕,只是有点紧张。
治疗期间,向北和柯勤也不像“正常”的病人家属一样满眼都是疲惫,他们的眼睛总是亮的。
向笙也和同病房病友们的画风格格不入,活泼的像来病房度假一样,每天最大的苦恼,就是化疗。
肿瘤病房里死亡是常客,昨天晚上还打过照面的隔壁病友,第二天睁开眼身边的床便空了。“死亡”这个抽象的词语,第一次在向笙的脑海中有了一个具体的表象。
她开始害怕了。
但她不敢让向北和柯勤察觉到她的害怕。
十五岁的年纪,思维活跃的好像夏夜里对着街灯上下翻飞的扑棱蛾子一样,“死亡”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她没琢磨明白,倒是把自己“身后事”安排妥帖了,为此还专门写了两张纸的“遗书”。
这封遗书是护士给她换被单的时候发现并转交给了向北和柯勤。
两人怀着忐忑的心打开了向笙的遗书,最后在笑的前仰后合——这熊孩子煽情不过两三句,写到后面就开始翻旧账。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和爸爸偷偷溜去超市买冰淇淋,爸爸趁我不注意一口咬去了我半个球,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我已经不生气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妈妈你还记得那根坏掉的口红吗?它其实不是爸爸弄坏的,是我弄坏的,我害怕妈妈生气,就把罪名嫁祸给了爸爸,希望妈妈能原谅爸爸,口红坏了还可以再买,爸爸打坏了就没了。”
二人笑完,觉得时候是和向笙谈一下关于“死亡”这个话题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了病房里,就连平常觉得刺鼻的消毒水味都好像变得好闻了许多。
向北告诉她,死亡是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命题。
面对这个命题,逃避是最无用的方法,害怕是对它的礼貌,从心底的承认和不畏惧,是对自己的成全。
“大多数人都认为死亡的过程必然痛苦,但其实,生命将要终结时,你的身体会把自己变成无意识状态,你的呼吸时而深慢,时而浅快,最后会慢慢停下来。也不会有剧烈的疼痛,你不会感知到生命正在消失,在外人看来你就像睡着了一样。”
向笙望着打在墙上的光束,柯勤和向北的话确实安慰到了她。
但她依然没有理解什么是死亡。
直到23岁那年,她再次因为同样的原因再次入院。
这次,向笙不再是那个会缩在被子里边压着嗓子哭边写遗书的小孩,她很清楚自己的病到了什么地步。
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无奈的是——她明明在接受着治疗,却没有办法告诉自己去相信自己的生命可以得以延续。
病情发展到了她这个情况,所有的治疗都像是“表面功夫”。向笙这次是真的舍不得她的头发了。
向北和柯勤知道她想要放弃住院治疗的想法后,向来乐观向上的两个人也愣住了。
柯勤在医院里工作了一辈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心智受损,靠机器维持的生命对病人本人而言,是一件极其不体面的事。
如果她是向笙,她也会做出和向笙一样的决定。
他们陪着向笙一起办理了退学后,向笙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了一整个夏天。
夏末的最后一声蝉鸣消失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中,向笙昏昏醒来,枕边多了一架相机,上面贴着一张便签,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出自向北。
——“阿笙,做你想做的,我和妈妈一直在。”
秋雨打湿了窗外的梧桐,整座城市的繁华也因这一场雨蒙上了一层阴郁——但雨会停,天光终会冲破阴云,彼时阳光正好,万物可爱。
向笙推开错过了一整个夏天的门,于初秋,开始了自己的成全。
许是因为想开了,出院后,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反而很稳定,癌细胞也没有扩散的趋势。
三年前,她从尼泊尔回到帝都过春节的时候,陆君回找到了她。转过年三月,两人便成立了现在的工作室,起始资金是向北偷偷放到她包里的一张银行卡。
两人都不是什么大款,找助手也只挑便宜好用缺钱又没太有见识的大学生。
渐渐的,两个人变成了现在五个人的“小作坊”。
但或许,人对自己的死期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向笙这一年越来越力不从心。
最开始只是容易疲乏,后来是阵发性的头痛,元旦过后,她的视力也开始减退。眼镜对她这种情况的视力下降矫正效果几乎没有,但她还是给自己配了一抽屉的眼镜。
周郁随手拿起了一副金丝圆框镜,调侃道:“向老师,您这是准备改行开个眼镜店?”
向笙笑了笑,说:“个人爱好,我带眼镜也蛮好看的吧。”
——她不想瞒着周郁,但快新年了。
她们的爱情太仓促,却又太浓烈。荒唐的像是一部不知所云的文艺片。
周郁坐在床边忙着收拾行李,好不容易纠结完,一转头便看到向笙正窝在一边的摇椅里,耳朵上插着耳机,悠哉悠哉地听着歌。
“你今年过年是准备在上华独守空房吗?”
“当然不,”向笙把耳机拽下了,不紧不慢地说,“陆君回后天正好来上华有点事,我准备后天蹭他的车回去,省下来的机票钱给周老师买裙子。”
周郁选择性忽视了她后半句话,说:“我明天八点的高铁,那不是还是要独守空房吗?”
“对啊,”向笙起身,从背后抱住了她,“要不周老师把身上穿的这件衬衫给我留下,我明晚穿着这件衣服睡,就不算是独守空房了。”
话音刚落,周郁的脸上爬上了一层红晕,她轻拍了下向笙的手,娇嗔道:“多亏你想出来。”
“留不留嘛~”
“不留!”
“真不给?”
“嗯。”
向笙笑了声,开始上手:“那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
翌日。
向笙窝在被子里,看着周郁清点行李,满是宠溺。
“有落下的东西吗?”
周郁合上行李箱,说:“应该没有。”
“晕车药?”
“包里。”
“蒸汽眼罩?”
“带了~”
“要吃的药呢?”向笙语气轻松地问。
周郁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地回道:“带了带了都带了,”她抬手捏了下向笙的耳垂,“你快休息吧,昨晚上不是失眠嘛,折腾到了两三点才睡着。”
向笙捏着她的指尖,一双小鹿眼楚楚可怜地望着她:“真不用我送你?”
“不用,”周郁拿开手,边往外走边说,“你也让我这个赖床选手享受一次早起冠军的感觉,好不好?”
向笙轻笑了声,嘱咐道:“那你到了给我发消息啊。”
“好~”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向笙被子里紧紧攥着被单的手才倏地松开——头又痛了。
她回帝都复查的时候,医生建议她住院。
向笙想了很久,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她依然无所畏惧,但对这人间又多了一点留恋,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撑到新年过后,亲口告诉周郁。
向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阵砸门声把她吵了起来。
她艰难地爬起来去开门——打开门的瞬间,便被陆君回怨气冲天的一声哀嚎嚎清醒了:“向奶奶,你要再不开门我就要报警了。”
“我这个情况你应该打的是120,”向笙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后才想起来问,“你不是说明天来吗?”
“我敬爱的柯阿姨让我过来看着你点,”陆君回觑着向笙的脸色,心虚地说,“柯阿姨撬开了你主治医生的嘴,不太放心,话说回来,周郁这边你准备一直瞒着?”
“作为哥们儿,我是真不建议你瞒着她,”陆君回叹了口气,“那太损了。”
向笙瞥了她一眼,嗤了声,说:“我用你教我做人,咱们今晚上就走?”
陆君回见她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也没有在纠结。
向笙虽然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人不“熊”,她干不出来这么损的事。
“都行,”陆君回抻了个懒腰,说,“柯阿姨主要是怕你一个人在上华出什么事才派我盯着你的,毕竟您老人家身子骨在那摆着呢。”
“那明天吧,朕今天乏了,”向笙边往卧室走边挥了挥手,“小陆子你自己点个外卖对付对付就打个地铺睡吧。”
陆君回气笑了:“合着,我连睡个沙发的权利都没有是吗?”
向笙:“嗯。”
“你等等。”陆君回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图什么啊。”
向笙瞥了她一眼,几乎是脱口而出:“图她。”
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比存在本身更有意义。
她即存在,她即意义。
--------------------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忽然发现积分又被下调了......(哭唧唧)
求宝子们如果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吧~
小向15岁写的“遗书”完整版我到时候写在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