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35章 为谁而来

  燕雀处堂。子母安哺,煦煦焉其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也。在古籍故事里,一场火烧上了屋顶房梁,而燕雀们尚且不知眼前的危难与它们相关,而是仍然自以为相安无事,快乐逍遥,才惹得一场身外之祸。

  沈钰抿唇笑了笑。

  他并非三岁稚童,自然明白那万慕青正话里有话地告诉他,警示四周,提防敌人。诚然,万慕青也是不清楚的,故而出此下策。他不是没有对自身武功再无进展而感到困惑过,可他又能怀疑谁呢?

  偌大的玉鸾宫,他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阿钰。”

  “……”沈钰一震,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下意识去寻找那只黑蝶。

  梦中出现过的黑蝶,年幼时陪他长大的那只蝴蝶,蝶翼上的纹路都一模一样,就连色泽都毫无差别。

  江怜死后,会唤他“阿钰”的人不多,哪怕沈峰在世,也极少唤他的乳名。

  “……你是岐山的那只蝴蝶吗?”沈钰顿了顿,提及岐山,语气热烈了几分,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应是见过你的,你是不是我小时候遇见的那只蝴蝶?”

  那只在他趁夜溜出十三宫时,于岐山相逢的黑色蝴蝶;在他练剑时,三番五次故意停在他的剑尖上,使他不得不停下来,生怕伤及了它。

  沈钰忽然“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山河归尘剑,瘦弱的手腕却止不住发着抖,“如果你是它的话,”他倏然鼻尖一酸,“就停在我的剑尖上罢。”

  他本以为,他的过去已经埋葬在岁月里,无迹可寻。年少时光太过美好,仿佛转瞬即逝的烟火,留给他的只有落幕时的余晖。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所有,双亲,轻云,和已经失去的年轻体魄。直到他迟钝地意识到,这只蝴蝶从他的过去穿梭而来,如今依然存在。

  蝴蝶双翅颤了颤,轻巧地落在了他的剑上,一如当年那只黑蝶,熟悉而又不可思议。沈钰的手腕难以克制地抖了一下,很快又稳住了。

  “真的是你……”沈钰脱口而出,又咬着牙抿起唇,“为何偏偏是你?”

  剑上一轻,蝴蝶消失了。取之而代的,是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青年。沈钰牙根发苦,却依然执着剑,剑尖抵着叶轻云的胸口。

  “你如实告诉我,你究竟为谁而来?”沈钰眼眶洇红,忽然觉得无不荒唐,多年前的相遇犹如烟消云散,虚虚实实,皆不可信。他以为偶然相遇的人,指点他剑法的人,眼中所见的不过是前世的倒影,不过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原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是为沈钰而来的。

  沈钰疲惫地松了手,随着‘咣当!’一声,任由剑摔落在地,甩掉黑靴,满身倦意地翻身上榻:“你走吧,就当我过往不咎。”

  叶轻云皱起眉,“你中毒了?”

  沈钰翻了个身背对着叶轻云,不去看他,只冷笑道:“关你什么事?我就算死了,也与你无关。”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笑盈盈看向叶轻云,语气轻快道:“我要是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你就能早一点去寻我的下一世,去寻你真正的在意之人了。”

  “何必在我这个时日不长的人身上浪费光阴?”

  沈钰见叶轻云面色难看起来,便知道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愉快地眯起眼睛,心里的疼痛不值一提,反而快活了许多,“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这个人呢,活不了多久的。你也知道我中毒多年,现在内力也快压不住毒性了,所以沈钰这个人呢,来日不长。”

  少年恶劣地笑起来,唇间一起一合,挑衅般看向叶轻云, “等我死了之后,你要是找到了我的前世,那就请你好好地骗一骗他,好让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

  沈钰摸了摸下颚,好心情地放声大笑,几乎笑到不能自已,干脆倒在榻上,卷着被褥蜷缩成一团。

  “好了,你走吧,”沈钰平躺在榻上,上一秒还在笑声连连,下一秒却犹如变了一个人,冷冷淡淡地赶人走,“我笑也笑够了,戏也看完了,既然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你想去寻谁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是你要寻的人,也不会成为你要寻找的人。”

  “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不记得,也无法与你感同身受。我就当曾经看我舞剑,带我坐小舟,为我剥莲子的人死了。我不做恶人,如果你实在放不下我前世的那个人,待我死后,如果还有下一世,你可以早些来,可以带他走。”

  “……”

  “……我当然清楚,你叫沈钰。”

  青年的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却又淡淡消失在空气里,仿佛那人从未开过口。他倏然出手,点在沈钰的睡穴上,沈钰浑身一僵,还未来及说什么,意识就已经涣散了,紧皱的眉头猛然一松,陷入沉沉熟睡之间。

  叶轻云摸了摸少年的墨色长发,又捏捏他柔软白净的脸。他沉默地从地上捡起山河归尘剑,剑尖对准了自己的丹田,深吸一口气,出手快、准、狠,一剑贯穿丹田,瞬间就剖开了丹田。

  他的剑尖一挑,一颗滚圆的金色小丹染着鲜血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沾着灰尘,滚了几圈终是不动了。

  叶轻云头晕目眩,一口鲜血到底没有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小腹涌出的鲜血使他的红衣更加殷红,手脚发软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叶轻云心中无不庆幸方才点过沈钰的睡穴,这让他无论发出多大的声音,都不会惊动榻上安睡的少年。

  叶轻云缓了一会,呆坐在地上,等到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便一手撑着剑,一步一软地捡起地上的金色妖丹,一手掐着少年的下巴,迫使他张开了嘴,喂了进去。

  孤竹毒性虽大,却远远不及被誉为天下第一毒的七冥阴阳蝶,孤竹自身的毒性在阴阳蝶毒面前也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唯一能化解阴阳蝶毒的只有阴阳蝶妖丹,它既是毒药,亦是解药,入药可化解百毒。自此以后,只要妖丹仍在沈钰的体内,沈钰便百毒不侵。

  叶轻云搂紧了怀里的少年,抱起的一瞬间,让他有些恍惚,怀里的人竟然这么轻,这么瘦弱的身子骨,吹不得寒风受不得半点忽视,哪怕突然有一天病死在床,怕是也无人怀疑。

  他抱紧了沈钰,把脑袋埋进少年瘦弱的胸口,语气虚弱地低声道:“……要如何,我才能留住你?”

  沈钰方才质问他,究竟为谁而来?

  而沈钰不知道的是,叶轻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鹤渊是他最为憧憬之人,而沈钰仍是鹤渊的灵魂,无论如何,他跨越长空奔赴千山万水,历千幸万苦都要寻找的灵魂,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正如宰相范希文心中所想一样,沈钰那样的人,理应与药物相伴一生,而非刀光剑影,而非朝野,而非面对那些狼子野心,而非为了理想中的海晏河清。更不应该,仍怀有一个行侠仗义,初入江湖,来去自由的剑客梦。

  “自天宫迎来新主,我已经三百余年,未曾与你相见。”青年轻声道。

  从前的孩童像只竖起尾巴的黏人奶猫,只懂得围着他转悠,从小就孤独的孩子,世界其实也很小,小到只有阿娘,只有叶轻云。每当月底,小沈钰便会溜出十三宫,去见岐山的那位黑衣仙君。倘若说一天该干些什么,那么就要从晨起就开始算起,要陪他练剑,指点他的剑法,还要夸他有所长进,一切都要顺着那位骄傲的十三宫的小公子。

  他拉着叶轻云去吃街头旁的小食,叶轻云都陪他去,但很少进食。他本就是将要渡劫的妖,修炼到他这样的地步,唇舌很难再吃出酸甜苦辣的滋味。三百余年,他也将修炼视作首要之事,时间一长,如鹤渊那样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修仙者。

  于是叶轻云三番五次地劝着少年,“修仙之人不应贪恋凡尘俗物,我早已辟谷多年,不再有口腹之欲。”

  彼时沈钰端着一碗馄饨面,闻言,便很是可惜地叹道:“什么都不能吃,那就太可惜了,这世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没办法一起吃。”

  叶轻云抬手,抚上他的长发,挑起一缕发丝在鼻尖下轻轻嗅着。

  他本是寻常蜂虫,却因这人晓得了什么叫做“人间有味是清欢”。他本应如鹤渊所期愿般去成为天上无情无欲的仙,却最终做成了人世最为寻常的人。

  “如此看来,如果你在人间长大,只怕比我更加贪恋口腹之欲。”叶轻云抬手解开了沈钰的睡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晚安,我的阿钰。”

  “……”

  叶轻云皱起眉,抬头向外看去,手边一顿,顺势捞走了沈钰枕边的山河归尘剑。

  他的内力猛地向外轰然扩散去,随即宫顶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替沈钰塞好被角,推窗跃出,几步登上宫顶。

  青年冷然道:“阁下这般偷听不太好罢,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走正殿进来?还是说,阁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面前的女子一身黑色劲装,面戴紫色轻纱,目光凛然,话也不说指缝里飞出几枚银针,“放下陛下的剑!阁下又是何人?为何停留在陛下身边?”

  叶轻云向左侧身,躲掉那几枚射来的尖针,随手折下宫顶旁攀墙生长的几片绿叶,灌满内力,几片嫩绿树叶如刀刃般切风而去。

  黑衣姑娘无声地跃上殿角,冷冷看他一眼,忽地近身凑过去,左脚踝发力斜踢过去,却被青年轻飘飘的一掌拍开;女子丝毫不敢有所大意,卸了力道顺势向上翻身,一掌拍向轻云的头颅!

  “原来是你。”

  这进攻路数对叶轻云而言并不陌生,他蹲了下来,一掌拍在青瓦上声响清脆,砖瓦片片浮空飞起,借以内力向空中涌去!

  这一系列动作,两者皆是行云流水,一攻一防,他本想以不变应万变,但现在他摸清了这姑娘的身份后,就有些明显的避战意思了。毕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真打伤了就该心疼了。

  那姑娘一愣,“啊?”了一声,动作却仍然利落,“你认得我?”

  叶轻云轻笑一声:“在下乃是姑苏十三宫,宫主沈钰的故人。”

  少女抬手,五指间夹着银光,却是不屑地笑了一声:“呵!倘若按照阁下所言,那我们宫主的故人都能绕着白玉京排排站,多少也数不过来的,”她几步上前,一掌拍上去:“我凭什么信你?”

  叶轻云不愿与她为战,只是避让,“收手吧,我不想伤你。”

  “哈!”黑衣姑娘嗤笑一声,“那倒要看看,阁下有没有能耐伤我了!”

  叶轻云叹了口气。

  “小花啊,”他幽幽开口,“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他手中的山河归尘剑并未出鞘,只是刮出几道剑风,被那姑娘一掌拍散了去。

  “你!你叫我什么?”少女如临大敌,袖子里的银针就这么如瀑布般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向后连连趔趄几步,险些摔在宫顶上。叶轻云挑了挑眉,没想到一句“小花”所带来的杀伤力,竟然比他手里的山河归尘剑还要震慑几分。

  还算有点意思。

  叶轻云朝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一字一顿,温柔唤出了某个名字:“琼、小、花。”

  “咣当!”一声,那黑衣姑娘干脆坐在屋顶上,震惊中动弹不得。

  “你又是哪个摆马路的瓜娃子哟!我看你是脑阔有饼蹦,硬是哈戳戳瓜兮兮的。”那姑娘满目怒火,直接蹦出蜀中方言,“手爪爪痒了哇,信不信老娘两篾片片科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