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68章 火葬场

  “庄主,许先生自戕了!”

  “你说什么?!”

  陆元朗闻言心脏停跳,随即立刻起身冲进许初房中。

  屋中收拾得整整洁洁,床铺摆放整齐,许初躺在榻上,身上穿着干净衣裳。

  “遂之?!遂之!!”

  陆元朗将许初扶起慌乱地呼唤,怀中的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随即两名医者到来,一个诊脉一个探鼻息,都是摇头。

  “是毒物。”

  陆元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仿佛第一次见识死亡的孩童一样。

  他抖着手去摸许初的脉搏,只能感到自己指尖剧烈的跳动。于是他将手覆上许初胸膛,同样没有任何动静回应他的期待。

  阙秋月看了不忍,挥手让旁人都退下。

  “庄主——您节哀啊。刚刚下人说许先生天亮时要了水沐浴,还让人打扫了房间,等下人来送早饭时就看到……唉——您看看这个。”

  阙秋月将一个信封和两张纸递给他,陆元朗抢过来时,只见那两张纸是他刚才看过的药方,扣着药房的印信。

  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忙脚乱地取出信封中的笺纸,同样是两张。陆元朗看完嘴唇不住发颤,眼中平日的坚毅像断线的珠帘般碎了一地。

  “……庄主?”

  陆元朗将东西递给她。

  阙秋月看了,一张是药方,下面写着煎服方法,是给顾瞻的。另一张是遗书,只说希望将他送到白马寺,葬于邙山之中,再没别的话了。

  陆元朗额头抵着许初头顶,悄无声息的眼泪汹涌而出。

  许初知道他要来了方子,猜得出代桃的秘密,怕他要挟他给酉郎治伤,怕被他利用,于是一死了之,死前还给顾瞻留下活路。

  陆元朗的心一瞬间被千万刀剐得血肉模糊。如果不是曾经深信不疑,许初又怎么会因为他的背叛而满腔愤怒?可遑论争吵,许初即使气愤也没有言语吐露分毫,因为许初根本没有这个底气。

  他根本没有给许初这个底气!

  陆元朗自问他待许初的心绝没有对方想的这样坏,可他待许初的好又何曾表露出来分毫?他怕什么?怕许初因“误会”而在失望与希望间摇摆伤心,怕自己的心意被发现被利用?

  还是——怕自己抵挡不住许初的吸引?

  残忍的真相在最痛苦的时刻袭击了陆元朗,仿佛在身无甲胄的时候承受万箭齐发的伤害。

  阙秋月见他如此,想要劝慰都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自己闪着泪光出去,给他留下崩溃的空间。

  陆元朗的心头被乱刀剐过、万箭射过,又被巨石压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鼻底酸得仿佛不是身体的一部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脸庞。

  他痛苦得抑制不住地颤抖,怀中的人却安安静静,神态寂然。曾经他在许初面前将情绪收敛得滴水不漏,现在是痛苦也好、表白也罢,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了。

  许初身上穿着惯常喜欢的浅色素衣,显得干净出尘。就在夜间,他们还——

  想到这里,又一支暗箭射中了他。陆元朗忽然想到,如果在许初心中自己已经是油滑无耻狼心狗肺的恶棍,那他跟那些嫖客又有什么区别?

  这才是许初抗拒跟他亲近的原因不是吗?

  陆元朗泪眼模糊地看着怀中人的面庞,这个人原是林中闲云野鹤无所牵挂,只因结识了他便默默相随、以身换伤,为他苦心密意、无欲无求,最终却客死异乡。

  许初服下毒药时在想什么?不甘、后悔、憎恨,还是屈辱?

  陆元朗想到这一层更觉悔恨万分,自责像万丈深渊一样吸引着他。哪怕、哪怕他能早一天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他曾对许初给过一点合适的回应,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是他亲手害了所爱之人的性命!任何的努力、补偿都无法挽回。

  陆元朗知道他今生今世也无法逃开这样的悔恨自责,无法逃开彻天彻地的孤独,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日复一日的酷刑折磨,但他知道这是他害死这个人必须遭受的惩罚。

  阙秋月再次进来时陆元朗还抱着许初,她一看这场景再次落下泪来。阙秋月性格细腻,对于陆元朗的心思看得比他本人要清楚多了,只是作为属下不会置喙罢了。

  “庄主……您节哀啊——,人已经去了,还是早些让许先生入土为安吧?丧仪我已着人准备,怎么安排还请您拿个主意。”

  陆元朗惘然抬起头,门外已经日升中天,刺得他眼睛生疼。低头看时,许初还是寂然自若,好像这纷杂尘世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确实没有了。

  陆元朗发现他已将许初的衣衫攥出了褶子,上面还有一片洇湿的水渍,同逝者面容极不相称。他赶忙将许初轻轻放平,替他抚平衣衫,又一缕一缕地将头发都安放合适。

  他误了许初此生,总不能再挡了他下世的路。

  陆元朗深深闭眼吸气,而后朝外走去。阙秋月只觉得她家庄主轻成了一片纸,所有的重量都藏到了眼睛里。

  就在顾氏推举宗主的前一天,一队丧仪人员进入了枕霞山庄豫州分舵之中,不顾丧事习俗,将许初盛殓了,同着一名法号明德的师父将其送往白马寺停灵。

  陆元朗知道,许初不在意鬼神之说。那人质朴如素,岂会愿意吹打做法、大张旗鼓?他自己也已心如死灰,知道无论替许初筹划什么样的身后事也不足以弥补他的悔恨于万一,只会更加招惹那人嫌恶罢了。

  于是他按照许初遗书交代的,简单安静地替他安排后事。

  陆元朗派人去那两家“汇”字辈的药房打听,想知道是谁在他之后又去抄录了方子,两家伙计都说是个黑粗的糙汉,再没别的线索了,于是此事便只能虚悬在此。

  用了许初的方子,顾瞻当天便醒转了。

  他说是顾瞰约他出去,自己承认一直在他和顾眺之间往来挑拨,唆使顾眺暗算陆元朗,想挑起他二人之间的争斗自己坐收渔利,而后便唤出暗中埋伏的人想要杀他。

  局势如此,任谁也再无回天之力,何况陆元朗也再不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事了。

  顾瞻明白,只求陆元朗派人护他第二天到宗族大会现场去。

  他躺在担架上揭露了顾瞰的阴谋,顾瞰则指责他串联外人谋杀亲兄和邬信,最终两人皆被开除族谱。

  顾瞻早知会如此,这对他是痛苦也是解脱,以后顾氏兴衰荣辱,他也不必挂心了。

  “你今后打算做些什么?”陆元朗问。

  “……我不知道。大哥有什么建议?”

  “我没什么建议。只想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辜负真心待你的人。”

  顾瞻本以为陆元朗要劝他去蓟州,不想陆元朗目光所指是刚刚下马的少女。

  “依依?!”

  顾瞻以为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跟乐依依的婚事定会不了了之,没料到她竟孤身到此前来寻他。

  陆元朗将房间留给了他们。

  他以为自己是一往情深,为了心上人机关算尽,洁身自好,积年等待,不想到头来原是一叶障目,深情错付。

  人心太晶莹,也太脆弱了。他不是没有得到过,而是没有保护住。

  那邙山之中不知有多少显赫墓葬,又有多少孤魂野鬼。觉容亲自念经为许初超度,在白马寺停灵三日之后葬入邙山之中。何氏兄妹执意要来相送,何云儿在哥哥的背上哭成了泪人。

  陆元朗还想再看一眼许初,觉容伸出捻着佛珠的手拦他,一双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通达。

  他顿住了,觉容便令小僧放下火把。

  哔哔剥剥,火势冲天而起,瞬间卷没一切,连人的眼泪也烤干了。

  那一刻,陆元朗感到一切的悔恨、痛苦和思念从此将了无倚靠,它们变成了一种虚虚浮浮的东西,将会再也不受限制地伴随他终生,无论是东南西北、梦里梦外。

  他一回到府邸就扎进许初的房间,希望能再抓住一些线索。这里按他的吩咐,再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一切都是那天早晨的样子。

  许初的药箱放在桌上,凡是能入口的东西均已倾倒干净,只剩下轻飘飘的瓶子,那副金针陆元朗放进了自己怀中。

  许初把成药都倒在哪了?陆元朗这么一想,又满地寻找起来,很快在桌下发现了一个这时节不该有的火盆。

  里面有着纸张的灰烬和一些烧焦的丸药,稍稍一拨,还有一角未烧尽的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