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67章 从此只应长入梦

  许初不久就惊醒了。他的心脏跳得又虚又快,身上也是虚弱乏力。短暂的睡眠没能养回精神,反而白天发生的事情还在在分明。

  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令他不敢回想。

  许初颤着手脚想要下床,这才发现身上未着片缕,低头一看,不愿回想的事情偏偏要往他心头挤。

  他不止一次在梦中幻想过与那人肌肤相亲,却不想真的发生了竟是如此心情。

  许初穿上了中衣。陆元朗方才在榻上时就从未脱下上衣,此刻更是将衣物都穿走了,地上所剩唯有大鼓巷那件花衫。

  桌上放着茶壶和点心,他一摸之下发现茶还是温的,想来陆元朗才离开不久。

  许初回头去望榻上,衾枕凌乱,便又别开了眼。

  伸手将窗推开条缝,清凉的夜风带着花香跑了进来,月光也随之落地。凌晨时分,一片阒寂。

  可惜这样安宁清爽的夜晚,许初再也没那个心境去享受了。蓟州没这么温暖,此时杏花峪想必还更冷些,也不会有这样馥郁迫人的花香。

  这样的时刻,人人熟睡,人人皆有自己的梦。

  可这样的梦在悠悠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梦醒一望,连自己也不过是案板上的俎肉罢了。

  正在神伤之时,窗子忽然发出极轻的响动,他还没反应,一个人已经落在了屋中地上。

  “嘘——”

  “你怎么会在这?!”

  来人是那个他已见过三次的白面男子,这次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用黑巾蒙脸,但那窄窄的眼睛还是让许初一下就认了出来。

  那人扯下黑巾道:“我是来帮你的,许先生。”

  “怎么讲?”

  “邬信已经交代,是他联手顾瞰使计害了顾瞻和你。陆大庄主自然不能容他,已将他全家灭门了。”

  许初听了一愣,邬信已经死了?

  “现在顾氏这么大的医药生意,陆庄主岂会轻易撒手?至少也得有个像样的先生出诊才行。”

  那人斜眼看许初:“你猜陆庄主会怎么安排?”

  将他的软肋交给顾瞻,让他给顾瞻卖命。

  “不过我真是好奇,陆庄主真舍得将这么好的一面肉盾留给顾瞻吗?”

  许初大惊。那人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给许初看。

  “我早就提醒过你,陆元朗根本不信任你,每次你出门他的人都在暗中跟踪。今天他命人去药铺要来你前几日所购药剂的方子,我不明白,也进去要了一份。”

  在许初为陆元朗用了代桃之后,陆元朗不再服药,许初却暗中服用医治寒毒的药物。为了不被发现,他都将方子拆成两份到不同的铺子去买。药房中向来要抄录一份方子留底,以防日后出现纠纷。

  他本怕被药铺看出,却不成想陆元朗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疗法我也有耳闻,不过一向未曾全信。那日我见陆元朗比武场上似乎一夜之间伤势全无,本来还在讶异,今日见了这方子一想便明白了。”

  知道他会代桃的已经不止一人,这秘密恐怕再也守不住了,许初心中惊骇,忙问到:

  “你想做什么?”

  “许先生不必紧张,”那人扯嘴一笑,像雪地里反出的刀光,“我是来帮你的。不然何必告诉你邬信的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面男子每次都对这样的问题讳莫如深,这次却难得坦诚地正面回答了许初:

  “你可知道陆元朗有个弟弟,陆元耀?”

  许初点点头。

  “元耀公子一向得陆老庄主喜爱,长大后又十分成器。陆元朗深感威胁,竟将亲弟弟设计杀死,还将元耀公子心腹手下二十余人统统屠戮,只有敝人躲了起来免过一劫。从此我便暗中观察,只想觑得时机为二公子和兄弟们报仇!”

  “你不怕我此刻喊起来,将你出卖给陆元朗?”

  “你不会的,”那人笑到,“此刻只有你能帮我,也只有我能帮你。”

  许初犹疑,轻声问到:“你是让我,……杀了他?!”

  “不错。他武功绝顶,身旁又高手如云,我几年来都没寻着机会。他对你还未起疑,你给他的药他试都不试,现在只有你能够下手了。”

  许初默然沉思。

  “呵,怎么,你不会还喜欢他吧?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杀,会对你有什么仁慈?”

  许初没这个奢望。他早已看清陆元朗和顾瞻是紧密交织的经纬,而他是孤蓬浮云,随风来去的。他只是没想到这江湖居然如此之深,几个月就将他卷到了这步田地。

  陆元朗知道了代桃,他再也别想安然脱身了。或许——等到早上陆元朗就会威胁他用代桃去治疗顾瞻的。

  夜风吹来,许初只觉天地茫茫,不知何处可逃。还有什么能让他避免被人利用一生的命运呢?

  ——只有死亡。

  “计是好计,只是如此一来我也休想脱罪,”许初下定决心,面向那男子道,“因此只能用慢毒。陆元朗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般的毒药我总怕他有法化解。”

  “许先生——”那人说着忽然噤了声,许初侧耳听去,隐约识出是陆元朗的脚步声。

  那步子渐近,而后顿住,又渐远。

  “——许先生有何良策?”

  “白马寺的方丈与我交好,他那里有一种天竺草木中原罕见,服下后三五日必死。我就写封书信,劳你去要来如何?”

  “这有何难。我现在就去,天亮也就回来了。”

  “兄台轻功倒好。”

  那人自得一笑,又从窗口出去了。

  许初记得初见他时是在蔡家堡,他说是被封在堡子里的。可是以他的轻功能进得来铜墙铁壁的枕霞山庄,岂会出不去蔡家堡?那夜的相见和白马寺的闲聊显见得是故意为之了。

  有人要他救人,有人要他杀人。

  许初不愿做这样的池鱼。他知道这步极险,但他别无选择了。

  与此同时,王崇、巴靖也将抄来的方子拿给了陆元朗。

  他本是当时找不到许初没有法子才什么线索都抓着不放,此刻人已找了回来,对这方子也不甚在意,接过来就让二人退下了。

  拿到手上打眼一看,这方子他很熟悉,在他枕霞山庄的书房里也不知有几十张类似的,这不过这次分成了两份。

  陆元朗起了疑,两份还扣着不同药铺的印信,许初显然是想隐瞒什么。

  可他看来看去也没觉出有什么问题,买药用得着这么遮掩吗?陆元朗反复琢磨,这时注意到那方子上的日期,是在武林大会的前一天。

  那时许初已经用存真之法替他掩住了寒毒,告诉他那几日不必吃药的,怎么——

  而且这两日许初给他吃的药也不太对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味道。

  这么一想,陆元朗就发现了更多疑点。比如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再感到过寒毒的侵袭,比如自那日后许初面色便不似往常,比如许初提到存真时迟疑的语气,比如……

  是代桃。

  天光破云,惊雷乍起。陆元朗愣了一会儿,这个发现像骤然降落的暴雨一样砸得他喘不过气。

  许初待他之心可证日月,可鉴冰雪。与他曾交接过的任何人都不同,许初在他的身边从来没有什么目的,甚至连一句感谢都不要。

  ……可是你——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陆元朗感到心被拿到酷烈的火上烤,瞬间化成了一滩水。他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也才明白曾经得到过什么。

  这样的心意是不能拿来交易的。难怪许初对他提出的任何补偿都毫无兴致,他给得越多,越像是一种轻贱和羞辱。

  他必须想明白,他应该如何、又想要如何对待许初的这份心意。

  回首而望,陆元朗不得不去正视自己一天以来做出的事情和想到的念头。他很清楚,失控只是受原本就有的欲念驱动,绝不是凭空产生了什么东西出来。

  他对许初有感觉,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彼时他没有在意,以为那不过是繁华世界中大千诱惑的一种,却不料许初的吸引并不是风吹即过的花香。

  许初在他心里留下的是一颗种子。春去夏来,落地扎根,发芽开花,无法阻拦。

  他做了种种出格的事,想来却没有一件后悔。陆元朗发现,他比自己原先想的还要喜欢许初。

  心中摇摇欲坠的东西轰然倒塌,一片清明。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就交给未来。

  想到此处,陆元朗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甜蜜悸动。种种的疙瘩、龃龉、痼节全都散开了,胸中一马平川般顺畅。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那心疼的毛病似乎很久没有发作了,甚至早在许初给他用代桃之前。

  天边已然泛白,陆元朗站起来,为即将要做的事情而忐忑,而欣喜。他的心中又酸又软,恨不得立刻将许初抱在怀中,掏出自己这份后知后觉的真心,将往日相思从头诉与,再也不让那人心寒。

  正在此时,阙秋月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语气中满是惊惶:

  “庄主,许先生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