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许初的异样,陆元朗终是提着心。他想了想道:
“自从来了还没带遂之出去逛逛,听说皕宴楼的酒菜不错,咱们去尝尝?”
“元朗不必为我费心,知道你近日繁忙,既如此,去忙你的就是了。”
陆元朗不想他连这个也拒绝。
“再忙也要吃饭,遂之经历了一场风波,也该开开怀才是。”
“元朗实在不必挂心。”
“跟遂之同桌共餐我高兴,请遂之陪陪我好不好?”
陆元朗这话说得婉转低沉,听得许初一愣,心中先是一甜,随后便是酸苦。
若是从前,对方这么一句话不知要让他悦然多少天呢,可如今——
见许初仍未立即答应,心绪一向收敛得好的陆元朗也露出了一丝疑惑。许初见他面色不好,便知道是自己答对得不得当,赶紧微笑道:
“元朗既然不弃,我自当奉陪。对了,元朗最近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了。
“不过是为着委屈了遂之,心中忐忑罢了。”
“元朗怎么又说这种话?”许初被他温然一笑搅得心慌意乱,“我何德何能令你如此牵挂呢?”
许初这话说得太大了,陆元朗岂会听不出其中的疏远之意。他不惯哄人,但每次三言两语也就化解了,可这两日却在许初这里屡屡碰壁。偏许初又不跟他吵,态度言语拿捏得极恭顺,让他连缝隙都找不着。
陆元朗这一路上便少出言了,到了皕宴楼进了雅间,饭菜铺开来,陆元朗让小二将几个盘子换了位置。许初低头一看,竟是将他爱吃的菜都换到了跟前来。
见他错愕,陆元朗笑到:“一路上同餐共饮这么久,遂之的口味我多少还是看出些的。”
他本以为陆元朗会放弃,不想却这样小意殷勤,倒像是真想要他欢颜一样。许初夹了一片牛肉入口,鲜弹爽滑,略一咀嚼汁水四溢,满嘴留香,却仍不及他心中的滋味多。
陆元朗道:“遂之心里不舒服,可以直接对我说,你我之间不比别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许初笑到:“在下岂敢。”
“你这么说便是仍在怨我了。”
“我只是一时气愤,想通了便好了,元朗不必在意的。”
“你叫我怎么不在意?”
陆元朗脱口而出,眼神是一分责备九分关怀,声音沉着又温煦,许初见了便觉一阵惘然。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会为陆元朗心动呢?
陆元朗接着说到:“你我相识至今也未曾红过脸,我知道遂之是个脾气好的,可有什么话也该对我直说才是,不然心里总是个芥蒂。”
许初这心里更是扑棱棱地不安生。他寻思两人平日相处皆是礼数盎然、进退得当的,毕竟他的心意两人不言都明,原也该避着嫌疑。怎么今日陆元朗处处露出温情,似乎言语里生出了手来非要触摸他不可。
古人云“上兵伐谋”,陆元朗这是不唯伐谋,甚至于要“伐心”啊。
他明知自己对他有意,原先避而不理,现在则有意设计,非要将自己这颗心牢牢攥住不可。
许初心中一阵凄苦。原来情也可以是陆庄主的驭人策略。想来也是,医者是要治伤、开药的,性命攸关的事,自己若表现出芥蒂,陆元朗今后岂敢再信用自己?
陆元朗见许初神色黯然,还当他不肯相信自己报偿的诚意,如果那样,再怎么柔言劝慰都是没用的。于是他转而说到:
“几日后顾氏就要推举宗主,我和酉郎已在邬信家中寻找可用之人,等到将邬氏控制住他就无用了。不唯他,邬落梅、常永我会一并替你除去。”
“那便多谢元朗了。”
“你在日升坊找的那个位置是极好的,附近都没有像样的医家。周围的宅院我记得是几家富户和员外老爷的,要他们出让恐怕不易,但是有一清去办你放心便是。我想你刚回去时也不急着做到多大,甫一上手事情太多,总要慢慢熟悉。”
“是啊,地方缓缓再找就是。”
陆元朗抿了口酒道:“地方可要先找好。不然以后他们见你要扩张,必会要出高价来。”
“难为元朗想得这么周到。”
“这也是积德利民的事,我倒要谢谢遂之肯带挈我呢,”陆元朗笑到,“以后遂之声震塞北,我也要跟着沾光呢。”
陆元朗不是这几日才开始打算这些事,早在去白马寺之前许初第一次提到时他便心念一动,将相关的事情考虑了个七七八八,他本想等到自己回去再着手干起来,不意现在等不得了。陆元朗是认真在谋划这件事,以致于顾瞻跟他要人的时候他立时便想拒绝。曾经他以为酉郎要什么他都能给,可那次顾瞻跟他要许初,他没有动过分毫同意的念头。
许初自然不知道这一节,不然现在听着陆元朗这样兴致勃勃地谋划未来心中必会多些感触。
而今他只觉得苦涩。曾经他多么希望能在蓟州有一方自己的事业,既可一遂他的抱负,也能长与陆元朗相伴。
就是现在听了陆元朗擘画的宏图,仍能勾起他当初的夙愿。可惜这样的未来他却不敢要了。
陆元朗还在往下说:“过些年你若忙得过来,我找些人与你做药材生意,既可盈利又能自己把控成色。”
哪里就说到过些年了。许初心中冷笑,面上仍是附和着,心中更加忐忑。陆元朗若是哄他的还好,若是真的开始计划,那他再提出离去恐怕就不易了。此时他便蓦地想到,当时陆元朗在蓟州时处心积虑地要司老伯将枕霞山庄的宅院盘给他,难不成从那时起陆元朗就想好了他的用处?
“对了遂之,我找几个功夫好的,你这几日出去时带上人,我怕邬氏那边还有别的主意。”
之前他派人暗中跟着许初也怕被发现,那样哪日又免不了一场龃龉,不如转到了明处好。
“好啊,那便多谢元朗了。”
难道是我表现得不够热切,让他起疑了?许初心中不安,不知陆元朗为何还要监视他。因为身上有寒毒,许初上次是背着人去抓的药,下次怎么办还得周密考量才是。
陆元朗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出,这才又问到:“遂之可放心些了?”
许初听着那语气还是那样谦谦柔柔,是他曾经不敢梦想的温存。陆元朗要他顺服,他无从选择,但这颗心,谁也别想再要走了。
“元朗如此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许初勾唇一笑。
“那就好,好友总该倾心相交,若心存龃龉也无趣了。”
“嗯,别说倾心相交,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寿命换给元朗。”
陆元朗一时无话。许初这么一句献忠的话似近实远,将他刚刚的努力全部抹杀了,让他心头梗塞,甚觉无趣。陆元朗是稳重内敛,但那只是喜怒不形于色,以他的武力和地位岂是惯于受气的。
但他想了一想,劝说自己许初性子如此,只好慢慢打探化解了。于是只是默然用饭,而后同着许初回去了。
自从将何氏兄妹搬到这里来,许初便隔三差五去给何云儿诊脉,少女的元气已渐渐恢复,可以下床走动了,许初去时何康正扶着何云儿在门前散步。
“许先生来了!”何云儿眉开眼笑,就要下来迎他。
“今天这么高兴?”
“是啊,刚刚秋月姐来告诉我,说顾眺已经死了呢!”
何康道:“我兄妹俩本以为能够逃得远远的、离开那恶棍就不错了,不想竟然还能等到他被人杀死,如今也算报了仇,我俩正高兴呢。”
许初笑着祝贺他们,心中却冷了。阙秋月是经历过这些的,知道仇恨的痛苦和报仇的快意,因此才第一个来告诉何氏兄妹。当年她想必也是像何云儿这样卑微无助,陆元朗救了她,又教给她报仇的本事,难怪她要对陆元朗死心塌地。
余逸人临死时千叮万嘱,要他不要深究毒药的来源,更不必为他报仇,许初当时不理解,他师父一向是个刚强孤标的人啊。
他自许性子比余逸人要温和柔软得多,可面对伤害自己的仇人时仍然无法抑制报仇的冲动,这不仅是报复,更是对师父和他自己尊严的捍卫。
经过了这一番,许初方才明白了,所谓快意恩仇,不过是顶尖的江湖侠客织造的美梦罢了。像何云儿和曾经的阙秋月这样的人是不配快意恩仇的,他们面对欺凌与羞辱能做的只有忍耐,能够忍耐才能苟活。
他尽管不似这两个女人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但同样没有快意恩仇的本钱,只能成为别人恩仇相报之中的棋子。
“许先生怎么了?”何云儿关切地问。
“哦,没什么,”许初回过神,笑到,“我在想你还剩几服药。”
“还有一服,明天吃完就没有了。您今天要是不来,哥哥只好厚着脸皮求您去了。”
“这是什么话,有事去找我就是了。帮人帮到底,我不会推辞的。”
何云儿已经慢慢挪进了里屋,被何康扶到榻上。
“陆庄主也是这么说,果然好人都是一样的,”她笑得甜美,自从把头脸梳洗干净也露出了美人的底子,“那日陆庄主也派人来看我兄妹两个呢。”
“可不,”何康接口道,“那日在酒店中不知是陆庄主,这两日才知道陆庄主是大人物,听说枕霞山庄竟比顾家还要厉害!那天我不过提到一句小妹已经许了人,难为陆庄主还想着,让人来问许的是哪一家,要不要退婚。”
“是啊,我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已经收了人家的礼钱,可全用来给爹爹发丧,没得还给他。不想陆庄主竟然记得,替我们了了这件事,哥哥和我心中别提怎么感激了!”
许初听了也佩服,这一节他也不曾记得,不成想陆元朗心思竟然这么细致,做事如此缜密。
想来今后何氏兄妹也会像阙秋月一样对陆元朗忠诚不二的。陆庄主行事老练,有手段也肯用心思,威胁、利诱、施恩,哪个不是轻车熟路。
待他亦是如此。
“你们两兄妹到了此时还想着退还人家礼金,可见也是实诚的人。对了,今后你们怎么办呢?”
“秋月姐说陆庄主说可以留我们两个在庄里学些本事呢!”
许初听了默然不语。他给何云儿开了方子,叮嘱她不时走动走动,何云儿便求何康扶她去园中看牡丹花。
顺路出去,许初三人远远便看见陆元朗过来。
“陆庄主!”何康、何云儿先后喊到。
“陆庄主。”许初跟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