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1章 让我救你

  长城脚下,苦寒塞北,触目皆是隐隐青山,郁郁翠柏,其中掩映着一片已被中原武林传说了多年的建筑——枕霞山庄。

  塞北的穹宇在这深冬的季节里一碧如洗,几道狭长的云横亘其上,越发显得高远阔达,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凛然意味。

  素衣青年微微抬首,只见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上,那端是依山而建的丽栋飞甍,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随山渐高,气派庄严。可惜金乌西坠久矣,不然或可恰见“枕霞”二字的妙趣。

  昨夜才下过雪,石板路倒是打扫净尽了。路上偶尔也有几人,大多要打量他几眼才过去,他也不甚在意,只急急赶路。转过一弯,只见前方有一略微驼背的老者,后面跟着一名小童,背着药箱。那二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目光相交,又见是同行,遂相对逊揖了。

  “这位小先生可是要到枕霞山庄么?”

  “正是。”

  “那便巧了,我也是要到庄上瞧病去,你我正好同行。”

  此人谈锋极好,青年和他走走谈谈,不觉脚步轻快了许多。

  “晚辈许初,还未请教前辈尊讳?”

  “免尊免尊,老朽姓刘名述。”

  “早闻蓟州刘氏乃行医世家,莫非刘前辈便是其传人么?”

  刘述捋捋胡须道:“谬赞谬赞,敝族倒是世代行医。”

  “贵族中代有能人,晚辈久仰了。刘前辈能到枕霞山庄来诊病,一定是蓟州城中有一无二的名医了。”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刘述捋了捋胡须道:“老朽也只是靠着和枕霞山庄是世交,才在庄上行走了这几年。”

  “前辈此次也是为陆庄主看病的么?”

  “非也。刚刚是庄上一名主事派人来请,说身上有些不好的。”

  许初点点头。刘述又道:“不过陆庄主我也是经常见的,实在是好一个青年才俊。五年前陆老庄主遽然弃世,只留下这方才弱冠的一个独子,大家都道枕霞山庄怕是要就此中落了,谁成想新庄主一上位,不仅稳住了山庄里这些老人,就是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几年下来,家风不坠,真是令人惊叹。”

  “这样看来,这位陆庄主当真是器识深沉。”

  “那是自然。陆庄主那缜密练达之处,我看就是许多老江湖也不及他。更难得是还有一身绝世武功,四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打败了其时排名第一的莫德音莫大侠,一时名声大噪,江湖上哪个不谈论,街头巷尾你尽可侧耳听去,全是陆庄主的名讳。”

  许初笑道:“晚辈见识短浅,竟未曾赶上这样的盛事,这位陆庄主也还不曾见过。”

  “不妨不妨,”刘述摆摆手,“小先生还年轻,以后自然大有作为。今天给下人下药,明天为上人上宾,这样的事,在我们这行也是尽有呢。”

  许初笑了笑,并不答话。天际传来归巢倦鸟的长鸣,抬头看看,枕霞山庄在沉沉暮霭之下更显肃严。

  而那个传说中的人就在其中,那个即将成为他病人的人。

  池一清在花厅中忙着接见一个个来回事的属下和打发名为探望实为探风的一个个所谓故交。自从他那英明神武的庄主一身伤病从豫州回来,庄中的大小事务就全落到了他这个副手身上。

  天色不早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池一清伸了伸僵直的背,等着开饭。

  欸,前几天派去杏花峪请铁面神医余逸人的属下回说逸翁今天动身,那么今晚或明早也就该到了。想到这里,池一清不禁忧心忡忡。自从陆元朗回来,无论怎样延医治疗,都是只有加重没有起色,无奈之间才想起已故的陆图南老庄主的旧友,遁迹江湖多年的余逸人。

  池一清灌了口茶,心想,元朗的真实伤势不浅,希望这个余逸人不负盛名才好。

  “大总管,有人求见。”

  池一清接过小厮手中的东西,不是名帖,竟是一封书信。

  “元朗贤侄见字如面。闻知抱恙,不胜忧惶。本当亟往看视,奈何残躯染疴,自知一二日内必将弃世,特遣小徒许初代往,庶几有所效命。彼初出江湖,凡事万望照看。余逸人。戊辰寅月十七。”

  池一清皱了皱眉,将书信交给一名家丁,耳语数句。家丁飞奔而去,池一清整了整衣冠,对小厮道:“请到客厅吧。”

  许初在小厮的引导下进入山庄,远远就看到客厅门口一名身材略显瘦削的青年垂手而待,一见他过来,立刻笑脸相迎,殷殷地将他请入厅中。

  一番谦让逊谢,池一清看着眼前这个温雅俊秀的人开始嘀咕。这个所谓余逸人的徒弟,自从他七八年前在山庄管事开始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不知元朗见过没有。就算他身份不假,亦不知医术如何。上次派去给逸翁送信的家人回来复命,带回来逸翁的手信,只说尽快动身,并未一字提及染病一事,怎么忽然就病重而死了呢。

  池一清心中狐疑,面上仍是一派客气的神色:“一清久闻逸翁乃是江湖首屈一指的杏林高手,倾慕已久,本想今次得以拜会,不想逸翁竟殡天了,实在不胜哀痛。”

  “生死有命,亦是无可奈何。”许初见提到恩师,眼底不禁染上一层灰蒙,语气也低沉了许多。

  “听敝庄主说,上次逸翁来到山庄,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许先生是否亦曾随行?”

  许初微微颔首,答道:“二十多年,许初还是孩提,自是不记得了。然而先师常常向我提起,说是早年曾受贵庄大恩,要我代他竭力还报。自从退隐以来,先师极少为江湖中人诊病,却每每说,如果贵庄有事,必然星夜前来,绝不推辞。”

  这些早年间的事情,池一清毫不了解,他现在唯有焦急地等待着陆元朗的口信,一边试探许初,一边不时瞟向门口,终于见到一名下人站在外面向他示意,许初也看到了,池一清道声“稍候”,赶紧起身出去。

  许初听得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说着话,心下了然,端起茶碗不疾不徐地抿了几口。

  池一清进来时脸上又恢复了客套的微笑,却不知如何开口。

  “大总管信不过在下。”淡淡的语气,不是诘问,没有愠怒,却带着微微的笑意,声音柔和谦冲。

  池一清见他这样爽快,脸上的笑容真了几分:“听说逸翁最长于切脉,不必看视、问诊,只靠切脉来诊病,也能诊出十之八九,不知可有此事?”

  许初颔首一笑。“如此,请大总管安排个伤员,在下试一试。”

  许初从记事起就在山野村庄间度日,偶然随师父到大户人家出诊,也没见过这样层层进进的山庄,他很快就晕头转向起来。池一清带他走到一处门口,从身后跟随的侍女手中接过一条黑绸,递给他:“冒犯了。”

  许初用黑绸蒙住眼睛,侍女托着他的手肘,引他进入房间,示意他坐下,又把他的手放在桌上。

  池一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先生请。”

  ——面前案后坐有一人;其人身后左右各站一人;自己右侧有三人闲坐;方才的侍女退在了池一清身侧,二人在自己的左后方;房内点着上好的玉龙香。

  许初大概了解了房间内的情况,试探着伸出手,房内众人均屏息凝气,了无声音。

  “心系颇急,肺布叶举,上焦不通,营卫不散,热气在内,究其原因,‘含悲’二字而已。此症虽重,然发病日短,尚未成疾。当务之急在于去悲舒怀,若能如此,不劳药石亦可痊愈。”

  话一落地,患者默然起身,一揖而退。右侧的三人间传来轻轻的赞许之声。

  第二人由人搀扶着坐下,听那步调喘息许初便知到是位腿脚不便的老者。他摸到对方手腕上搭着薄纱,知是位女子。许初细细诊治起来,同时倾耳去听那人的呼吸。

  片刻,许初收回手,欠身一揖。

  “老人家高寿。可惜近年患上咳喘之症,晨轻夜重,无法安眠,又兼冬日最重,因此近来身体甚为不爽。积疾怕是已有三四年了吧?”

  病人似乎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咳声。许初听得其身后传来年轻男子急不可耐的声音:“这位先生说得一点不错!求先生救救我的老娘!”

  房间内顿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右侧的三人谈论的隐约都是他医家的行话,许初知道这必是“考官”了,其中一人听起来,声音很像同行上山的那个刘述。

  池一清开口道:“你先下去。”

  那男子答了声“是”,扶着老者出去了。接着另一人步入堂中,在许初对面坐下。许初摸上他的脉,那脉搏顺畅有力,常人中少有,许初猜测这一定是位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

  看明白了脉象,许初不禁暗暗思忖。他知此人病根已生,但发作与否尚在两可之间。他若实言相告,恐怕众人会以为他故弄玄虚。何况以这样脉象,平日里定是身强体壮,怕此人不会相信,右侧的三位医者也不知是否诊治明白。待要不说,又怕耽误了他病情。

  犹豫之间,那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鼻息粗重,反复调整坐姿。许初暗道,以此人急躁乖张的性情,此时若说出实情,他必然不信,反倒误了事。踌躇之间,忽然心生一计。

  “尊家经脉调顺,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所习之功至刚至硬,最忌嗜酒,不仅于功力有碍,天长日久恐亦伤身。”

  许初想,他练武之家最以修为为重,如此说,想他必能有所收敛。今后假使不幸发病,也应了他今日的话,不使人以他为庸医了。

  那人听了鼻中发出“哼”声,显是不以为然,池一清客气地请他下去。

  接着又有人坐到桌案之后,许初听他脚步和呼吸之声,心中已往寒邪方向有了猜测。他伸出手,碰到了脉枕,往旁边故意多移了些,正好摸到了那人的手,冰凉湿冷,印证了他的猜想。

  许初自知失礼,颔首示歉,连忙又向前挪了一挪,这才搭在了腕脉处,于是暗自调息,细细诊治起来。

  诊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四下寂静无声,池一清都觉得时间仿佛太慢了些,心中十分焦躁忐忑。然而当他看向桌案后的那一人,倒是不得不佩服他。那人不动声色,脸色虽然苍白,却依旧沉静自得,正正地望向给自己诊脉的人。

  而许初即使带着眼纱,也依然颔了首,微微向前倾身,礼数周全的模样。诊毕,收了手,身子略向左转,缓缓开口道:“病人乃是因外力而导致内伤,受伤处当在后心,虽仅一击,然力道不小,内力震荡腑脏,导致肝家血亏,肾阳不足,肺经太虚。这一股内力秉性极寒,与病人自身刚阳的修为不能相容,运功调理导致二者碰撞,腑脏亏虚更甚。寒气侵逼,日甚一日。受伤至今恐已一月,愈觉失眠多汗,不思饮食,畏寒怕冷,胸闷气滞。不知可是如此?”

  “许先生果然神医,青出于蓝。”

  声音从桌案后传来,虚弱之意几乎尽被沉稳之声掩去。许初双手探到脑后,解开黑绸,却正对上一双直直看向自己的眼眸。只见他眉带远山,目涵深海,泛着微微的笑意,似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锋芒。

  许初连忙起身逊揖:“陆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