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一个黑色的身影猫着身子快步在屋顶上走动, 没露出半点声响。持着火把的武侯和巡逻队几次从他脚下的房前经过, 竟无一人发现他。

  黑衣人一路朝东跃过好几条街道, 最后翻入了一家院子。

  这座宅院不大,除了前厅,只有几间厢房。

  这会儿正是凉爽的时候, 房间的窗户几乎都开着, 黑衣人从屋顶翻下,倒挂在房檐上一一朝内窥去,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间书房,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坐在灯下看书, 他背靠椅背斜倾着身子, 书拿的很远, 眼睛眯缝,看得很认真。

  黑衣人双腿勾住房檐下的横梁,整个身体倒垂下来, 想要再往下离窗户更近一些。

  忽然, 屋内的老者放下书喝道:“什么人?”

  黑衣人卷身抱住房梁便要翻檐逃走, 人已跃至半空,忽然一柄钢刀从斜刺里飞来截住他的去路。

  为了避免与刀尖相撞, 黑衣人只得用足尖点了一下房檐边缘,因此未能顺利上到房顶,在空中翻了个跟斗, 稳稳落回地上。

  老者已在院中等着他, 黑衣人刚一落地掌风迎面已至, 黑衣人被迫接招,二人都是以快打快的路子,顷刻便过了十余招。

  缠斗声惊动了下人,几个家丁匆忙赶来:“老爷您没事吧,抓贼!抓贼呀!”

  眼瞧着要被包围,黑衣人一脚踢开老者的手臂,回身扔出一个飞镖,趁老者侧身躲避之时飞身踩上身后的大树,借着树干之力扑向房檐,一勾手上了屋顶,几下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快去追!”为首的一个家丁指挥其他人。

  “哎,不用了。”老者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回去将射在廊柱上的飞镖拔出,取下被飞镖钉着的信封。

  “这人刚就想引我追他,被我缠住才留下这封信,你们去追他不是正中了人家的下怀么。”

  “那就这么放他走了?”那名家丁不甘心地望了眼黑衣人逃跑的方向,有些想追去把人抓起来,回头看见自家老爷已经拆了信封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信上写了什么?您知道他是谁么?”

  老者看完信抖了下信纸,将信纸装回信封里,冷哼一声。

  “这下可有意思了。”

  辰时三刻,西雄山顶,乔琬坐在亭中,楠竹、栾羽分站在她左右。

  面前的石桌正中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架着一只茶壶。在它们周围还有几个茶杯、茶碗和小碟。

  此时已隐约有白雾从壶嘴冒出,乔琬打开壶盖,从小碟中舀了一小勺盐放进去,待水再次沸腾后将水舀出一瓢,然后以竹夹搅打壶中之水,将碾成粉的茶末倒入水的中心。

  她这次没有带尹笙来,而是让尹笙随大军去京城找月袖,身边楠竹、栾羽两人都是闷葫芦,在这儿站了大半个时辰硬是没说过一句话。

  楠竹身负着保护乔琬安危的重任,眼见着日头逐渐高升,终于开口问道:“他会不会不来了?这里实在太过危险,咱们要不然还是换个地方吧。”

  “约的是巳时,现在才辰时七刻,急什么呢。”乔琬不慌不忙地将竹夹搁到一边,把茶壶的盖子重新盖上。

  “怪我。”栾羽脸上露出些许懊恼之色,“那老头儿功夫厉害,又不肯上钩,我引不出来他。”

  “我便是猜到他不会跟你走所以才交给你那封信。无妨,再等等就是了。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要是有心想抓我,无论换到哪里都不安全。”

  听乔琬如此说,楠竹和栾羽便又一次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的状态。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远处城中传来报时的钟响。

  乔琬打开壶盖,壶内茶水正沸,她将先前舀出的水倒回去,再次用竹夹搅了搅,心中默数着钟声,在最后一声时放下竹夹。

  抬眼望去,在她的正前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踏上了通往山顶的最后一级台阶。

  “华将军来的真准时。”乔琬笑着起身请华英入座,拎起茶壶斟上一杯茶放到华英面前,“今年的丰安新茶,华将军尝尝?”

  “我以为这种时候你跟乐平公主光是自保就够忙了,还有空去丰安买茶?”

  按规矩乔琬身为郡主,身份地位比华英更高,华英应该请她先坐自己才能坐。然而他丝毫没有遵守礼节的意思,就这么大刺刺地坐下,说话相当不客气。

  乔琬不以为意,等华英落座后自己也跟着坐回位置上,仍旧是面带笑容:“我从源州过来,路上遇到一支商队,刚好运的茶叶。我想到华将军在外统兵多年,好些时日未回过家乡了,便朝他们买了些丰安的茶,不知和华将军从前在家乡喝到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华英端起杯子小嘬一口,面上的表情比刚来时看起来缓和了不少。

  “有心了。”他放下杯子,右手食指在石桌上点了点,瞥了乔琬一眼冷声道,“你倒是大胆,带这么两个随从就敢来我寅州郡城松仁,我今日若是带上百八十个兵把这山顶一围,你便是插翅也难飞。”

  “我既有事相求,总要拿出些诚意,倘若这点场面我就惧了,又如何让华将军相信我有安定天下的能力呢?”乔琬这番话说的不急不缓,却有种稳操胜券的气魄。

  华英自山上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向乔琬,哈哈大笑:“你这女娃,有点意思。”

  说完他忽又收敛了神色,严肃道:“许刺史是靠贿赂陈太师才调任寅州的,而我这些年也给陈太师送了不少礼,你又怎知我会帮你呢?”

  “四年前我在京中见过华将军一面,不过华将军应该不知道此事。”面对华英疑惑的表情乔琬解释道。

  “那是一天夜晚,我因有事错过了坊门落锁的时间,就在崇安坊找了家客栈宿下。我站在客栈二楼窗前,看见街角有一个馄饨摊,卖馄饨的婆婆摆了三张桌子,就你一个客人。

  我很好奇,时值深秋,街上还有行人,这样的晚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应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怎么生意会冷清成这样?

  于是我找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下,店小二告诉我那个婆婆在这里摆了好些年的馄饨摊,从前生意很好,就是这半年生了病,味觉受了影响,起初凭着长期以来的手感味道还能凑合,渐渐地就不那么准了,好吃一天难吃一天,客人也越来越少。

  那个店小二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看你吃得很认真,好像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所以等你走后我也去买了一碗,真的很难吃。”

  乔琬说到这里微微皱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齁咸的味道。

  “婆婆不光味觉不好,这半年来眼睛也坏的很快。我问她客人这样少,几乎赚不到钱,为什么还要出来摆摊?”

  “我啊有个儿子名叫阿橫,被征兵征去了,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那天晚上卖馄饨的婆婆如此对乔琬说。

  “我原先住在这条街东头那条巷子的最里面,后来那里被拆掉了,我只能搬去隔壁巷子。这些年我老了好多,样子跟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我怕阿橫回来一下子找不到家又认不出我,就在这街角摆起馄饨摊。阿橫最喜欢吃我煮的馄饨了,如果他回来闻到我煮的这馄饨香呀一定就能认出我。”

  乔琬很会讲故事,该平淡的时候平淡,该起伏的时候起伏,寥寥几语便将在场的几位听众都带回了那个微凉的夜晚。

  华英一言不发地望向一边的草地出神,乔琬偷眼打量,发现他眼眶有些微发红。而站在乔琬身后、一向冷心冷面的楠竹甚至抽了下鼻子。

  “看来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她儿子肯定已经不在了。”乔琬微微叹息。

  “吃完馄饨,我想多给她点钱,她却跟我说不用,她儿子有军饷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托人给她带来。我觉得很诧异,难道是我想错了?于是我向她打听了她儿子的名字和被征招的年份,小小地利用了一点点私权找兵部要来当年征兵的存档,一查她儿子果然在阵亡名单上。

  既然她儿子已经死了,这些年里是谁一直在给她寄钱呢?而且寄给她的钱远远超出了朝廷的抚恤标准。我这个人遇到想不通的事就喜欢刨根问底,于是我又去查了和她儿子同批阵亡的士兵,去找那些人的亲属询问了一下。华将军,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便是我寄的那又如何?”华英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反问乔琬道。

  “一个自掏腰包坚持给阵亡士兵亲属寄了三十二年银钱的将领,我并不认为他跟只会攀附权势贪得无厌的许孝文之流是一路人。”乔琬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能有什么区别,总归是贪罢了。”华英一哂,“罢了,你这女娃给我讲了这么久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十二年前,那时我还只是个什长,手底下有二十名小兵,后来前朝余孽作乱,高祖皇帝派我们去讨伐贼人。丘合关一战我们陷入了敌人的埋伏,死了很多弟兄,我手下那些兵全战死了,他们当中最年轻的才十七岁。

  战后我等着朝廷派下抚恤金好给他们的家人送去,可是左等右等都没发下来。于是我去找了我们的百夫长,他说他不知道缘由,于是我又去找了小都统,他说再等等吧,然后我又去找了大都统,大都统说要去问偏将军……

  他们一个推一个,我不死心,一层层问上去,直到问到我们的大将军,他瞪眼瞧着我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小什长说,‘什么抚恤金?他们分明是临阵脱逃了,本将军没有怪罪已是法外开恩,再叽叽歪歪连你一起治罪’。

  我亲眼看见我的那些弟兄们在我面前战斗到最后一刻,有些甚至死不瞑目,可他却说他们是逃兵。哈!真是荒唐可笑至极!”

  华英说到这里仰天一笑,一行浊泪滑下眼角。

  四年前乔琬只查到华英暗中给那些家属寄钱这一层,至于他说的这些她还真不知道。

  “当年你们的大将军,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不就是……”

  “征西王韩召!”华英接过乔琬的话,咬牙切齿,“那之后不久,他就因为讨贼有功被封了王,至于那些死在他赫赫军功背后的小兵有谁还会记得?”

  乔琬默然,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只会记录下那些功勋卓著的将领和被他击败的背景板,至于参与战役的千千万万个士兵,那些真正为此牺牲了的人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个问题只要有战争就没法解决,至于华英所说的贪污抚恤金一事——

  “华将军,征西王这些年自作孽,已于前些日子被乐平公主斩杀于邑奉道……”

  “死了一个征西王,还有征北王征南王。”华英打断乔琬的话,“这个朝廷早就烂到了骨子里,从上到下只知道争权夺利,哪有人真心在意过民间疾苦?”

  “华将军这话就说岔了,你可知当今圣上为何登基才两年身体便差成这样?”

  乔琬一改之前的温和厉声道,“那是因为圣上一心想要重振朝纲,想要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你说没人在意民间疾苦,你可知我们的陛下他连每次集市上鸡卖几文钱米卖几文钱都会亲自找人过问?他将乐平公主派去岷州,解决了岷州自古以来的旱涝之灾,而就在几日前,我们刚刚平定了征西王之乱。

  这个世道也许是很黑暗,但陛下、乐平公主、我、还有千千万万和我们有同一志向的人正在一齐努力让它变好。陛下何以会有今日之,不正是因为他不想与陈太师他们妥协?也许终陛下一生也不能扳倒陈家这棵大树,可是他已经为此拼尽全力甚至献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华将军你就只会在此指手画脚逞口舌之利吗?”

  乔琬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没有顾及直言天子寿数这等忌讳。她见华英陷入深思,显然是听进去了她刚才的话,便缓了口气放轻声音徐徐道:“华将军今日既然选择独身来见我,我想总不会是专程来给我说故事的,你心中已有倾向,何不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华英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我往日便听人说过,南康郡主能言善辩,最是犀利不过,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你们在岷州修建水利之事我也略有耳闻,行吧,我便再信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乔琬亦随之起身,拜谢一礼道:“南康在此替陛下和公主谢过华将军。”

  华英收起之前的傲慢,抱拳还礼:“明日午时还在此处相见,届时某将奉上许孝文的人头和寅州刺史印,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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