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城里有个女魔头,她杀人不眨眼,虽是我人族修道士,可行事残忍比魔头还甚!”

  “那女魔头好像叫什么不赦之剑吧?”

  自那修道士处得来消息,卫含真便一路往小微城赶,期间遇到了大荒同道,自然也听说了小微城的事情。在那些人的口中,小微城里有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就是她踏平了无稽山,毁掉了东荒的平静。她与魔为伍,是大荒的千古罪人……

  卫含真心中的不安随着靠近小微城而上升,然而等到真的踏入这座城,站立在街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缓缓地消失了。

  歌谣很熟悉,仿佛在哪儿听到过。

  歌声婉转凄迷,幽怨哀愁。

  卫含真顺着声音走向了另外一条宽敞的街,她凝视着往来走动的行人,起伏的心潮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忽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一般,她抬眸望向了前方——涌动的人潮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耳畔的喧嚣不可闻,她定定地望着持伞的红衣女子,脚步一止。

  红衣女子仿佛没有察觉到卫含真灼热的视线,她伸出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串糖葫芦,手腕一抖留下了一长串的铜钱。小贩瑟瑟发抖,他根本不敢伸手去接铜钱,只能够听到一串铛铛的铜钱落地声。

  “这是瞧不起我么?为何不敢接?你心中有愧么?”素微紧盯着小贩,眸中倏然跃动着一簇暗色的火焰,垂落在身侧的剑光如星芒,往前一转便要斩去小贩的头颅。而此刻的卫含真终于有了动作,只听见叮当一声响,剑光被整片荡开,余下了一连串火花。

  素微一扬眉,笑容冶丽无双。珠玉摇动响琳琅,她在一派死寂中走向了卫含真,将冰糖葫芦递到了她的唇边,笑吟吟道:“师尊啊,糖葫芦,甜的。”

  在听到“师尊”这两个字后,卫含真陡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而紧跟着便是茫然不解、错愕以及微微的恼意。她别开头,拧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素微一笑道:“治城啊。师尊你看,那个人怕我。他为什么怕我?他有罪,所以不能无畏,所以心生畏怖。”

  卫含真心生怫然,拧眉道:“胡说八道!”直到此刻她才定下心去打量奇怪的小微城。与东荒其他城池不同,小微城始终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祥和”。她原以为是有修道士坐镇,降服妖魔,可现在看来,是一副被人刻意塑造的景象。

  卫含真有些心乱。

  长成后的素微与她脑海中勾勒的模样几无差别,可那种陌生疏离感始终不消去。这并非是岁月带来的冷淡,而是一种自神魂生出的相斥。卫含真定了定神,她认真地望着素微,询问道:“商皎皎他们呢?”

  素微眯了眯眼,她的眸中掠过了一抹暗色。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弟子不知”,继而又凝视着卫含真,带着三分委屈地开口道:“师尊为何不问问弟子是如何过来的?”

  卫含真神情复杂地望了素微一眼,就算她不提,这事情她也是要问的。她想知道东荒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知道好好的弟子为何变成这般模样。如今的小微城,是她的手笔么?

  素微弯着眸子凝视着卫含真,她的话语无比的坦诚,却又让卫含真心惊。

  “师尊当日弃弟子而去,弟子便明白了,只要罪恶不消,师尊便不会在弟子身边停驻。

  “既然这样,那弟子就去替师尊斩罪恶好了,可是世间恶事那么多,要如何才能消除呢?杀了陆不器不够,踏平了无稽山还是不够。人是罪恶之身啊,他们贪婪、畏缩、好色……种种情绪都是恶。如果没有人就好了吧?可是整个大荒没有人,四野看着多寂寞啊?所以弟子就让妖魔化人啊。 ”抽去灵魂的木偶,才是天地的馈赠。小微城再也不会有父不慈、母不仁、友不义了。

  “不过师尊,你要再等等。等弟子解决了那些烦人的跳蚤,就能给您一个清平世界了……”

  卫含真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自尾骨蹿升,她看着陌生的弟子,仿佛看到了一团罪恶化作的怨气。罪恶之种,杀戮之身,她会给大荒带来什么?

  “师尊,你好像有些不开心?是谁惹了你?”素微偏着头开口,见卫含真仍旧没有理会自己,她身形一缩,化作了八岁时候初见卫含真的模样,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卫含真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垂眸凝视着缩小版的素微道:“素微,你所行之道非正道。”

  素微软软地笑着,开口道:“那师尊教教弟子,何为正道?是为所谓大义再度抛下弟子吗?弟子为何要做那被抛下的人?如果其他人都死了,那弟子是不是不会被抛弃?”

  对上那黝黑的目光,卫含真宛如遭受巨锤重击,她踉跄地后退一步,良久后才困难地开口道:“我、我不会再抛下你——”

  “师尊骗人。”素微扁了扁嘴,她跳了跳,身形又化作了一道环绕卫含真转动的剑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然而声音在卫含真的耳畔回荡,“弟子听说凡人之间结契要生死不离,师尊也要与弟子生死不离么?

  “师尊,弟子近段时间都在做一个梦,梦到师尊和弟子拜堂成亲。可是很多人要杀弟子,他们说弟子是魔,说弟子该死。”

  卫含真失神地站立着。

  桃花、火焰、杀机交织成了一幅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场景。

  是梦境吗?还是曾经真的发生过?脑海中骤然生出了这个念头,卫含真打了个激灵,赶紧将这想法给压了下去。她垂眸,半晌后抿唇道:“我不会再抛下你。”至于后面的一番话,她权当没听见。

  素微显然不愿意如此罢休,剑光中走出来的身影风姿卓然。她离卫含真很近,几乎与她鼻尖相触。此刻的她就像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童,耍赖道:“我不相信,除非师尊答应我!”

  卫含真眉头蹙了蹙道:“答应你什么?”

  素微没有理会卫含真,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我杀了让师尊悬心的人不就没事了吗?他们该死,他们迟早都是要死的。”

  头顶滚雷炸响,卫含真错愕后,拔高了音调道:“你在胡说什么?!”

  素微撇了撇嘴,她盯着卫含真又是一笑,道:“师尊不愿意吗?师尊还有一个选择,杀了弟子呀。”她的笑容明艳,端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卫含真不会杀她,下不了手杀她。

  “师尊呀,我的恨因你而生,我因你而堕魔呀。”素微又是轻轻一笑,她的眼睫颤动,翩然如蝶翼。

  长观宗蓬玄峰。

  素微正襟危坐,身前小几上还横放着一枝带着露水的桃花。

  云池月在她的对面,懒洋洋开口道:“这是我路过商宫城的时候摘来的,桃花夫人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想到商宫城桃花还是开得那么艳。”顿了顿,她好奇道,“卫道友呢?还没有出关吗?”

  素微拧眉望着桃花,摇了摇头。

  云池月“喔”了一声,有些遗憾。她这次是被掌门给派过来的。当初的那一缕蓬莱气起了作用,使得掌门成功地迈入了洞天境,如今的玉音门也是有洞天大能坐镇了,实力增长了不少。原本与长观宗的交情就不错,现在更是密不可分。不过她猜测掌门派她来致谢是小事,还是为了警告因卓真人飞升而动了念头的人,如今长观宗的确少了一个洞天大能,但其背后还有盟友在。

  云池月见素微不说话,也不甚在意,反正在她印象中素微道友一直是这个德性。半晌后,她支起了身子,又道:“恒青派那边怎么样了?听说应下了真始派的挑战。那真始派真的是冲着恒青派的么?我看是朝着长观宗来的吧?”

  素微想了一会儿道:“两位师妹在那边,应该无碍。”就算那慕名空接下来选择挑战长观宗也无有大碍。长观宗出过数名飞升大能,在道法上并不会畏惧其他人。不过她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何偏偏等到灵脉出世的时候论道?地点还选在了玉清城。在大家都不知灵脉之事时,真始派明明有机会将玉清城纳入掌中,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后面的事端了。他们的这副样子,倒像是要借着灵脉做什么事情一般!

  云池月眼眸一转,笑说道:“我想过去看个热闹,瞧瞧真始派的道法有什么高明之处。”弥兵岛真魔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结果回到了玉音门中,并未有几分清闲。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出来,自然要去看个热闹。

  素微挑眉道:“化元真人留下的道传,的确可以一看。”消息已经传遍了各处,大宗门不在意的,不过那些小宗的修士很可能会前往玉清城。他们要看的当然不是恒青派的“道”,而是借机一望真始派的深浅。另外道法切磋,观者自有所得,如果能够顿悟,那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云池月笑吟吟道:“那素微道友,你要过去么?”

  素微拧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她倒不是对真始派道法感兴趣,而是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真始派到现在行事都没有出格的,可越是越是,那股不祥之感就越强烈。

  云池月在素微那待了一阵便离开了,顺着风中传来的笛音,她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清声居住之处。奇花异卉,摇曳生姿,明光照眼,全然不似素微住处的清寂。来往的美人还不少,行走间曲裾飞扬,带起了阵阵香风。

  “清声道友倒是好享受啊。”云池月望着缓步而来的清声,笑着开口。

  清声没有应声,她只是疑惑道:“你给我大师姐送桃花作什么?”

  云池月一挑眉道:“这你都知道?”

  清声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大师姐不喜欢桃花。”

  云池月眉头一蹙,做出了思索的模样,她忽然间凑近了清声,低声道:“那她喜欢什么花?”

  清声拧眉,理了理衣袖,正色道:“我怎么知道?”顿了顿,她又道,“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喜欢有灵石花。”

  云池月:“……”她斜了清声一眼,暗暗唾弃她的不着调。哼了一声,她道:“我倒是觉得素微道友很喜欢那枝来自商宫城的桃花,她都失神了。”

  玉清城。

  法坛高筑,烟云朦胧,青年道人盘腿坐在了蒲团上,眉眼间的笑容和煦如春风。

  在法坛之前,一块数丈高的黑色石碑耸立着,运转着一股浩大深邃的灵机,此是慕名空携带的玄器,名曰“弘道碑”。这弘道碑没有攻伐、守御之能,而是用作传道的真器,道机运转,数种道法碰撞交融,但根本道只能是一。

  慕名空正是要借助此碑演化道法,与恒青派一决胜负。

  恒青派中弟子修为低下,只能够常道源亲自出动。原本那点儿慌张被门中长老劝说着消了去,可等到约期的临近,他又变得惶恐不安起来。“对方祖师乃化元修士,我派祖师最高修到元婴,这道法怎么能真始派相比?”

  “上宗那道眼睁睁看着我等落败失去灵脉?”

  “这还真不一定。如果是两宗之间厮杀斗争,上宗会出手。可现在真始派提出了斗法,我等为了不使得祖师蒙羞便应下了,说起来,跟长观宗没什么关系了。毕竟我门中道法也不是上宗那边来的。”

  “要不是赵长老,哪会有这事情?灵脉本该就是我等的!”一位长老满腹怨气道。

  常道源听了他们的话头疼欲裂,他沉着脸不吭声。门中诸位的说辞也不一样,先前还说要给长观宗看态度呢,现在又道与长观宗没什么大关系了。是他们死乞白赖要贴上长观宗的,到时候真使得长观宗丢脸,他恒青派日后会有好果子吃么?

  就在常道源左右为难的时候,玉言那边送了一册道书。此道书乃过去的洞天大能推演的道法,只不过只有上卷,并没有没有神通、道法的使用之法。长观宗固然可以不管恒青派,可宗门中的长老讨论一番后还是决定施援,借此探一探真始派的目的,看对方是否真想将长观宗卷入其中去。常道源的资质一般,得亏这回是重点在“论”上,要是动手,这道书可救不了常道源。

  到了论道的那一日,玉清城来了不少人,或立在法坛前,或乘坐飞舟悬浮于半空,其中还有数道气息隐藏着,显然是不愿意暴露自身的修士。

  弘道碑虽然是真始派的玄器,但是此法器并不会以真始派道法为根本,而是会在上演变各种道法之变,最终靠本事决出胜负,算得上是公正之器。

  恒青派。一直躲着不现身的赵平岳总算是出现了,一双冷沉的眼睛望着常道源,实在是不看好自家的师兄。

  “你倒是一直躲着,这会儿怎么就不当缩头乌龟了呢?”门中的一个同辈讥诮一笑。赵平岳脸色更是阴沉,他没有理会那同门话语中的讽刺,一抬头,昂扬道:“掌门师兄若是落败了,就让我前去挑战那不知好歹的真始派修士!”

  赵平岳的同门闻言嗤笑了一声,对赵平岳不屑一顾。事情是他惹出来的,因为他对抗这么多年,结果在关键的时刻,他又瞒着门中低头,偷偷地将玉清城给抵押了出去。如果只是一座城池就算了,偏生灵脉在这个时候生诞出来了,让玉清城变得与众不同起来。狐疑的视线在赵平岳的身上打转,那人忽地拔高声音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赵平岳没答话,恶狠狠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心中将自己那姬妾以及儿子骂了百遍,两个不中用的货色,害得他在这儿受这些鸟气!

  “赵长老这次也是事出有因。”一个长脸的修士出来打圆场,他微笑着望了赵平岳一眼道,“他自己当然不会低头,但是谁让赵挽那小子被人抓住了?一切都是为了后辈着想。”

  “怎么不父子相传,别立一宗?门中之事远不如他那小家事大!”

  赵平岳闻言顿时大怒,然而上方悠悠一道钟磬响,将他的思绪给牵绊住。他的胸膛起伏着,许久之后,才平定了心绪,望向了前方的弘道碑。

  青年温文尔雅,光映照人。与之相比,常道源的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颓气与畏缩。

  “常掌门,请吧。”慕名空朝着常道源打了个稽首。

  常道源凛了凛神,举起了手指朝着弘道碑上轻轻一划。那面黑色的碑上,顿时多了一道道意凝聚而成的剑痕。剑光皎皎,如夜间群星点缀在碑上。慕名空微微一笑,他朝着弘道碑吹了一口气,便有一片烟云生出,在碑上化作了游龙之状,甩着尾朝着剑光撞去。伴随着道法的碰撞,一股宏大的道音自石碑中传出,天地间灵机涌动,灵脉翻腾不定。

  “天地生灵,无质无形。造一切变化,执根本经。入我道门,观一切法,造一切境……演天之道,执天之刑……”

  弘道碑中传出了哪一方道经,便代表着哪一方居于上风。眼下所诵便是慕名空的根本经。常道源额上冷汗涔涔,而一边围观的修士们也一个个若有所思。能观一切法,能造一切境……能被诵出,说明此法是真正存在之法。入此法门,便可得到机会攀登上境……这样的认知让不少修道士内心震动,尤其是那小宗派出身的。修道资粮比不上大宗弟子,经书道法也比不上大宗弟子,如果有机会获得上乘的道典呢?是不是可以缩短与大宗弟子的差距?

  慕名空和常道源仍旧在比试,可是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喝令弟子不许再听碑上传出来的道音!一旦动摇了,便是对自己道法的否定,这等行为无疑是叛徒行径。

  玉清城不远处的一座峰头,甘如英和玉言二人坐在了蒲团上,同样也听到了那弘道碑上的声音。

  玉言单手撑着下巴,眼眸中掠过了一抹寒意,她慢悠悠地开口道:“入此经文,便可快速到达上境么?”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甘如英神情坦荡,她一挑眉道,“能造上境的路那么多,只需选择契合自身的道路便可。”

  玉言嗤笑了一声,眼神闪烁道:“别人修炼十年是你百年之功,你甘心么?”

  甘如英困惑地望了玉言一眼,应道:“那是他们的天赋和机缘,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不甘心?”

  玉言定定地望着甘如英,良久歪头一笑道:“小师妹道心如此坚定,难怪师尊会喜爱你呢。不过比起那百年,我更想做那清修十年之人呐。”

  甘如英闻言一僵,她总算是回味过来,望着玉言平静的面容,心中生出一股悚然来。“三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言站起身,她低头望着甘如英,慢吞吞道:“没什么。师尊怎么还不出关啊?”

  甘如英没有接腔,她站了起来,注视着玉清城的方向。浊气滚荡清灵消,弘道法碑音如啸,那儿好像不大对!她的面色骤然一变,甩下了一句“出事了”就往玉清城飞奔而去!

  法坛上。

  常道源的坐在慕名空,一身精气仿佛被抽干了。慕名空负手站立,法袍被风鼓荡,宛如神魔一般。他的双眸中流转着魔魅的光芒,在他的脚下,那条初生的灵脉滚荡沸腾。原本是清升浊沉,然而此刻却导致了过来,向着一方魔穴演化。

  弘道碑中仍旧在演一切法,可原本只有一道宏大的声音,可现在却牵动玉清城中无数声音相合。到了这地步,众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

  论道是假,传道方是真。玉清城中几乎没有修道士,尽数是凡人。慕名空做的便是将道法种在了凡人的心中,使得他们迈入他道之中!可修真事上,除了邪道,哪里有这等不需天资悟性,甚至不用付出努力的道法?便连如今的魔宗,也是要择取灵秀的弟子授法。

  “四柱异变,道人传法,分明是《根本魔经》入世!”一道始终隐匿在一侧的身影闪现,鬼面下的瞳孔藏着深深的忌惮,下一刻便往极西之地飞掠而去!

  法坛上,慕名空见目的已是达成,顿时放声大笑。

  “我持《根本魔经》一部,留魔城一座,以待各位前来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