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85章

  “娘子怎么了?”荼白赶紧接过了盘子。

  阿檀有点不能相信, 但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她不可能听错,她手心捏了一把汗,走到门外, 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正弯着腰, 在厨房的屋檐下摆放木炭。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葛布直领短衫,仿佛和府里的仆役一般无二, 但他的身形高大异常, 即使俯着身体,也依然显得宽肩厚背, 体格剽悍, 袖子高高地挽起, 手臂上肌理的起伏鲜明而富有力度。

  都不用看他的脸,就知道是谁。

  “你怎么在这?”阿檀又惊又气, 脱口而出。

  他听见阿檀的声音,直起身来,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朗飞扬,似乎又带着一点点得意的味道,虽然……但是……不知道堂堂的大将军穿着下人的衣裳在那里做粗活,有什么好得意的。

  “给娘子请安。”他如是道,语气甚至是恭敬的,这点也和府里的仆役差不太多。

  阿檀身子晃了晃,觉得今天日头太大了, 她眼睛花了。

  管事的看见阿檀, 急忙过来:“惊扰娘子了, 这就收拾完了,小的马上下去。”

  阿檀神情恍惚,指了指秦玄策:“他……怎么在这?”

  “他?”这个管事刚从清河老家过来,并不认得大将军,他回头看了一眼,回道,“这个啊,秦二,新来的杂役,力气大、肯吃苦,一个能顶两个用,能干着呢。”

  他喜滋滋地又补了一句:“是个傻大个,工钱还便宜,只要旁人的一半。”

  阿檀听得牙都疼了起来,涨红了脸,慌忙摆手:“再便宜也不要,我们家不缺这点工钱,不、不是因为这个,不能使唤他干活,快叫人打发出去。”

  荼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见了大将军,吓得大叫起来:“啊,这家伙怎么又混进来了,侯爷吩咐过,看见了就叫人打出去,来人!快来人啊!”

  荼白这么一叫喊,“哗啦啦”地来了一群下人,元嬷嬷也惊动了,她老人家喘着气,小跑着过来:“别、别,没事,都下去,下去,别大惊小怪的。”

  阿檀倒退了两步,又是气恼,又觉得有些可笑:“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人怎么会在我们家?”

  秦玄策挺直了身形,拍了拍手中的浮灰,尽量温和地道:“傅娘子勿惊,我奉命到府中听从差遣,什么活计都能干,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他的举止和声音都是淡淡的,但那股高贵而威严的气息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这下连管事的都觉得不对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秦二,是大管家的交代下来的,我、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今儿才叫他挑点木炭进来,不、不对吗?”

  元嬷嬷抱怨道:“不是说了,叫他在前院做事,你带他到内宅作甚,把娘子和小娘子吓到了,我要你好看,快,快带他出去吧,别进来了。”

  管事的不明所以,赶紧扯着那个“秦二”下去。

  秦玄策也不违抗,很听话地跟着走了。

  阿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呆滞:“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嬷嬷挥退了小丫鬟,自己扶着阿檀回房,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本来不欲令娘子知道的,侯爷临走时交代过,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舅老爷也不在身边,留娘子在长安,他很不放心……”

  她使劲咳了两声,讪讪地看了一眼阿檀:“就恳请……,嗯,不对,吩咐……也不对,呃,总之呢,就叫了大将军过来,在府里守着,打打杂什么的,大将军那个人呢,别的不行,保家镇宅什么的,大约还是中用的。”

  阿檀又是惊骇,又是恼火:“父亲、父亲怎么能这样呢?这如何使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元嬷嬷忙劝道:“娘子别嫌弃,也就这段日子,等侯爷回来了,照样轰他出去,不碍事。”

  “不是,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阿檀不安地摇头,“他毕竟、毕竟……”

  “怎么就不能?”元嬷嬷理直气壮起来,“我们娘子这样金贵的人,当初也给他家做过使唤丫鬟,这可不是委屈您了,现如今,叫他委屈一下,怎么就不能?若不然,我们府里无端端地多一个男人出来,非亲非故的,可不是把娘子的清白名声给败坏了。”

  老人家倚老卖老,不由分说,和荼白一起硬把阿檀拉回去了,然后抓着念念往阿檀怀里一塞,特别好使,念念一撒娇,黏黏乎乎的,阿檀只得把什么心事都放下,忙着哄女儿去了。

  ……

  午后的天气依旧晴好,日光如金,肆无忌惮地洒下来,热烈而灿烂,惹得鸣蝉在树梢头不停地叫唤,声声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阿檀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叹一口气,一会儿又咬了咬嘴唇。

  元嬷嬷看得失笑,劝她道:“娘子,您别把那人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寻常奴仆罢了。”

  阿檀还是摇头,又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来,只得暂且放下,拿出针线,绣起荷包来。

  念念和荼白在廊阶下玩着柳藤球,开心得很,时不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阿檀坐在花窗下,还是心不在焉,绣一会儿,看一会儿女儿,再出神一会儿。

  元嬷嬷看得直笑:“娘子,您专心点儿,别去看小娘子了,当心扎了手指,依我说,这些活计,您就不该做,府里有专门的针线房,巧手的媳妇多得是,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呢。”

  阿檀回过神来,轻轻地笑了笑:“念念昨天说想要一个小荷包呢,我知道自己手笨,从来没给她绣过什么物件,这会儿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旁人做的、和她自己阿娘做的,又是不同的。”

  元嬷嬷只好随她去。

  阿檀坐在那里绣着,不一会儿,听见小丫鬟们在隔窗外叽叽喳喳地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事情,好似十分快活的语调,然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元嬷嬷探身出去,佯怒道:“小蹄子,安静些,别吵着娘子。”

  丫鬟们听见元嬷嬷责备,更是厚着脸皮央求道:“嬷嬷,横竖这会儿院子里无事,我们去前头看看,这里呀,劳烦您老人家盯着些。”

  说罢,也不待元嬷嬷回话,相互牵着手,跑掉了。

  元嬷嬷笑骂道:“这可不是娘子平日惯着她们吗,忒没规矩,在我们清河老家那边,可不兴这样。”

  但很快,雪青也跑出来了,脸蛋红扑扑的:“娘子、娘子,我去前头耍耍,过会儿就回来。”

  她也“哒哒哒”地跑了。

  这倒是奇了怪了,阿檀和元嬷嬷对视了一眼,放下手里的针线:“前头有什么耍把戏的吗?我过去瞧瞧。”

  元嬷嬷陪着阿檀一起出去。

  到了二重垂花门那边,看见一群丫鬟围在那边,并不敢出去,一个个趴着门沿,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一点惊叹的声音,然后,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檀好奇起来,把她们扒拉开,也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

  嚯,吓死人了。

  秦玄策在院子外头劈柴。

  天气很热,又或者是他干活干得太过卖力,出了许多汗,他的衣领敞开着,隐约透出下面厚实而强健的胸膛,他的衣袖卷到上臂,手里握着斧头,因为用力,肌肉隆起,却不夸张,恰到好处的起伏,充满了力度的美感,每一分、每一寸。都是阿檀所熟悉的。

  阿檀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急忙扶住了墙。

  偏偏小丫鬟们淘气,还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娘子,大将军劈柴呢,这等场景,千载难逢的,您快看。”

  阿檀忍不住笑着“啐”了一声:“你们幸灾乐祸什么呢,他这人脾气可不好,小心生气了,一斧头劈过来。”

  雪青快嘴,接过话头,促狭地道:“才不会呢,管事的说了,如今他是我们家干粗活的奴仆,叫他做什么他都乐意,娘子您看看,若是他干活不利索,转头叫管事的扣他工钱。”

  秦玄策蹲坐在那里,那姿势其实并不高雅,但是他容貌英俊,身形高硕,他的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他的手臂高高地挥起,又“笃”地劈下,动作刚猛而流畅,带着空气中的残影,有千钧之态、破竹之势,只是那样坐着,也流露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骁悍气息。

  烧火用的木头如同豆腐一半,被他一根根劈开,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那里,很快就堆得高高的。

  他好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抬起眼睛,望了过来。

  阿檀急忙把头缩回来,虚弱地靠在墙上,用手捂住眼睛,呻.吟了一声,试图当作自己没看到,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得很,心脏怦怦直跳。

  元嬷嬷气得笑了起来,像老鹰赶小鸡一般,把这群丫鬟都赶走了:“去、去、快给我回去,这热闹也是你们能瞧得,小心点,回头人家翻脸不认,把你们统统杀了灭口。”

  小丫鬟们装作害怕的模样,嘻嘻哈哈地跑了。

  赶了这边,防不住那边,没人注意到一只小鸭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出来,朝秦玄策扑过去。

  “二叔、二叔。”软糯的小嗓音听过去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来的?是来找我玩的吗?”

  秦玄策马上扔了斧头和木柴,接住了念念,当他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温暖而明朗,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他笑着,眼睛都在发光:“是啊,二叔来找念念玩,好几天没见念念了,二叔很想你呢。”

  阿檀急得跺脚:“这孩子,怎么成天就爱乱跑,谁把她带出来的?”

  荼白跟在后头,弱弱地道:“大家都出来了,小娘子非要一起过来看热闹,我拦都拦不住呢。”

  那边念念已经腻在秦玄策的身上,左蹭蹭、右蹭蹭,“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

  秦玄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把她逗得乐不可支,“咯咯”地大笑起来。

  正笑得东倒西歪的,一双手伸了过来,把她提了起来。

  念念短短的手脚在半空中划拉了一下,咦?没抱到二叔。

  她回头一看:“娘。”

  阿檀顺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那人身上怪脏的,你看看,蹭了衣裳上面都是汗,臭臭的。”

  “嗯?”念念抬起袖子,皱着小鼻子,使劲嗅来嗅去,“很臭吗?很臭吗?”

  秦玄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起脸望着阿檀,最近他经常这样仰望着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刚硬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下来。

  “不会臭,还是和原来一样,阿檀知道的。”他嘴角带着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阿檀退后了一步,涨红了脸:“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奴仆,好生无礼,不要胡说八道。”

  神情凶巴巴的,声音里底气却不太足,听过有点软。

  管事的又跑过来了:“哎呦,秦二,就叫你劈个柴,你怎么又招事,把娘子都惊动了,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他对阿檀点头哈腰:“娘子,这粗人不懂事,您别怪罪,回头我教训他。”

  念念嗅了半天,自己觉得不臭,在阿檀怀里扑腾着,要往秦玄策身上扑:“二叔、二叔,我要二叔陪我玩。”

  阿檀没法子,指着秦玄策,一本正经地问管事:“小娘子要和这个人玩耍呢,他很闲吗?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做了吗?”

  管事的十分机警,只愣了一下,马上答道:“不、不,他很忙,这边劈柴完,还要去挑水,把院子的水缸灌满,然后还要打扫各处走道,哦,后头的马厩还须得洗刷一番,哎呦,事情可太多了,都等着他做呢,大管家方才还交代我,这个秦二能干,得叫他多干点活。”

  阿檀听得心满意足,对念念道:“喏,看看,秦二叔忙着呢,你别闹他,等他忙完再说。”

  “嗯?”念念咬着手指头,十分困惑。

  阿檀趁机把女儿抱走了,临到门阶外,她又回头望了一眼。

  而他依旧微微地笑着,在看着她,目光灼灼,宛如烈日。

  到了晚上要入寝的时候,念念突然不乖起来,把房间里服侍的丫鬟仆妇都推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很努力地鼓着腮帮子,一个一个推:“今晚念念要和娘说悄悄话,悄悄的,你们不要留下来,嗯,念念只要娘一个人。”

  众人被她逗乐了,荼白和雪青笑眯眯的,为主子拢下床幔,支起十二扇曲水缂丝满绣海棠屏风隔住灯烛的微光,又在廊柱旁的珐琅鸾鸟弦珠香炉里熏上了鹅梨甘棠香,而后领着一干奴婢退了出去,把雕花门扇轻轻地掩上。

  但是呢,及至阿檀叫念念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又满屋子“哒哒哒”地乱跑:“我不睡,我还要玩,不睡。”

  阿檀也不勉强,随着念念闹去,她自己拿起白日里没绣完的那个小荷包,随意地扎了两针。

  念念见阿娘又开始发呆了,她偷偷地走到窗边,隔着垂下来的帘纱布,就当作没人看到她,踮起脚,使劲扒拉着,压低了声音:“二叔、二叔,你在外头吗?”

  窗扉上响起轻轻的“叩叩”两声,男人浑厚的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我在这。”

  念念兴奋起来,蹦达了两下,可惜她太矮了,怎么也够不到窗扉,于是,她又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张小脚凳,爬了上去,把窗扉推开一条缝。

  “二叔,屋子里没人啦,都被我骗出去了,只有我娘,等她睡下了,我们就可以……”

  “嗯,可以什么?”阿檀的声音特别温柔,贴在念念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哇!”念念吓得尖叫起来,差点从小凳子上滚下去,被阿檀一把接住了。

  门外守夜的仆妇听见动静,敲了敲门:“娘子,怎么了,有事吗?”

  阿檀看了念念一眼。

  念念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母亲,还团起小爪子,拱了两下求饶。

  阿檀叹了一口气,扬起声音,对外面道:“念念和在我闹着玩呢,没事。”

  仆妇们又安静了。

  阿檀试图把念念抱开,但念念的小手拉住了窗户框子,坚决地道:“我要二叔,二叔说好了,要给我讲故事,天上仙女的故事,我要听,一定要。”

  阿檀生气了,推开窗,一脸嗔容,瞪着外面那个人:“你到底要如何?”

  秦玄策站在窗外,那窗户对念念来说太高了,对他来说,却有些矮,他微微地俯下身,温和地道:“白天的时候和念念约好了,晚上给她讲个故事,讲完我就走,绝对不会有什么非份的举止,阿檀,能不能格外宽容我一次,我不过想给孩子讲一个故事而已,我原来没有疼过她,现在让我稍微弥补几分。”

  他那样低着头,望着他,他的眼睛似夜空深沉,又似有此间的明月光辉,夏夜的风轻轻地拂过,带着草木青涩的味道,又似花睡去、半梦半醒间迷离的香气。

  “阿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也没有其他话要说的。

  阿檀沉默了。

  “娘。”念念扭了一下,拖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甜得发腻。这孩子撒娇的时候,整个人就要变成一个糯米团子,黏乎乎地窝在人的心尖上。

  阿檀又叹了一口气,她今天总是在叹气,却没有办法,不说是,也不说否,不作声地抱着念念,转身走开了。

  秦玄策马上推开窗户,利索地跳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檀的身后。

  阿檀给念念换了睡觉的宽松小袍子,把她塞到被窝里去,强硬地道:“躺好了,不要乱动,只一个、一个故事,听完就睡觉,不许再淘气了。”

  念念把小被子拉到下巴上,乖乖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秦玄策坐在床边,但这样太高了,他觉得姿势不对,于是,他俯了下来,单膝跪在这孩子的床头,还要弓下腰去,这样,念念一扭头就能和秦二叔看个对眼。

  这孩子可高兴了,使劲眨巴着眼睛,表示她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隔着缂丝屏风,烛光朦胧,绣花海棠的影子落在地上,温柔而斑驳,仿佛旧时的痕迹褪了颜色,叫人心神恍惚。

  阿檀远远地坐在隔间的软塌上,心不在焉地听着秦玄策在那边给念念讲故事。

  “在很远很远的昆仑天外,有一个神人之国,国主是一只狐狸,有四个耳朵还有九条尾巴,国主有一个女儿,她就是狐狸公主啦,公主生得漂亮又可爱,所有人都很喜欢她。有一天,她偶尔听到使女们提起人间的事情,觉得十分好奇……”

  美丽的狐狸公主爱上人凡人,抛弃一切追随他到人间,后来呢,凡人却因为她是狐狸而嫌弃她,狐狸公主伤心地走了,再后来呢,凡人和公主重逢时,她已经嫁给了天上的神仙,既高贵又骄傲,凡人后悔了,痛哭流涕,可是呀,什么都来不及了。

  很难相信,这个男人也有这么温柔、这么耐心的时候,他收敛了锐利的锋芒,放下所有的身段,半跪在那里,低低地哄着小孩子,他显然不太会讲故事,有点笨拙,中间偶尔还忘了词,绊绊磕磕的。

  这是一个土得老掉牙的故事,念念却一点不嫌弃,还要叽叽咕咕地问这问那:“狐狸公主为什么要和凡人走呢,她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爹爹和娘的身边呢。”

  秦玄策想了一下:“因为她傻吧。”

  小孩子毕竟精力不济,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了,她揉着眼睛,用奶乎乎的小嗓子嘀咕着:“那她后来为什么要回去呢?”

  秦玄策把她的小手塞到被子里去:“嗯,可能因为她突然又不傻了。”

  念念闭上了眼睛,要睡着了,含含糊糊地还在问:“那凡人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因为,他做不到。”秦玄策说得很慢很慢、很轻很轻,“那是天上的仙女,她已经不傻了,不要那个凡人了,凡人没办法再把她找回来了。”

  角落里的鹅梨甘棠香渐渐弥漫在空气里,那种味道甜絮,又带着一点清冷的意思,烟径袅袅,盘来盘去,不须等风来,自然就散了,仔细分辩时,又已经是暗香残冷,不可捉摸。

  过了一会儿,念念就完全安静了。

  “你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因为怕惊动念念,阿檀的声音很小、很小,在朦胧的烛光中听来,软得快要融化了。

  秦玄策依依不舍:“再等等,让我再陪她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阿檀不肯,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却只是道:“念念有我陪着,不敢劳烦你呢,你还是赶紧走吧。”

  秦玄策好像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动了动,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念抓住了秦玄策的手指,他一动,她就察觉到了,她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蹙起了小眉头,发出难过的“哼哼”声,小小的身子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眼看着就要醒过来。

  秦玄策赶紧又俯下去,不动了,屏住了呼吸看着念念。

  念念把秦玄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小嘴巴“吧唧吧唧”了两下,又安静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吧,等孩子睡熟了我就走。”秦玄策低声道。

  阿檀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他的身上依旧穿着下等奴仆的短衫,半跪在床前,保持着屈膝折腰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孩子,一动不动,好像试图一直这样看下去,可以看到天明时分。

  夏天的夜晚,窗外的虫子还未睡去,在草木中唧唧啁啁地鸣叫着,细碎而凌乱,不知疲倦。

  “二爷……”阿檀幽幽地叫了他一声。

  “别叫我二爷。”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傅娘子,我如今在贵府上做事,你若要称呼,叫我秦二就好。”

  阿檀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玄策……”

  他怔了一下,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敢回头看她,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在那里,应了一声:“是,我在。”

  “家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竟以仆役待你,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阿檀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糊。

  “不,不要说什么过意不去,我本来就应该……”秦玄策急促地道,然后顿了一下,又接下去,“傅侯爷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只问我愿不愿意,是我自己肯首的。”

  其实傅侯爷一点都不客气,就硬邦邦问了一句“你肯不肯?”,他怎么不肯呢,简直求之而不得。

  烛火摇曳了一下,爆开了一朵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似乎不太稳。

  “你去了北面三年,很难吗?”阿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比在凉州的时候还难吗?”

  “不难。”秦玄策没有任何迟疑,很自然地应道,“好几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阿檀,就觉得不难了,只是有一点遗憾,当时我答应过阿檀,若有机会,我带她一起去那黄沙漫天,落日苍茫的壮丽景象,可惜了,我的阿檀不在身边。”

  他寥寥几语带过,并不愿意多说,但是阿檀经历过凉州的那场大战,她知道他所说的“快要熬不下去”有多艰难、多惨烈,那时候,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们曾经窝在破旧的木棚子下,一起看着凉州城楼上的月色,确实没有什么难的,只觉得欢喜而已。

  而到了后来呢,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夜晚的?她想不出来,只觉得心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你后悔吗?你豁出性命去,我却不领情,你后悔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或许,她其实并不想这么问他,只是喃喃的,近乎自语,说给自己听。

  但周围那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蜡烛燃烧时,烛泪流淌下来的声音,所以,她的问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仰起脸,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嗯,我后悔了。”

  他回眸,看了阿檀一眼,烛光摇曳,落在他的眼中,那一眼,有一种温存得近乎悲伤的错觉,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铁血铿锵,坚硬如铁石,却在这个夜晚,变得陌生起来。

  “我去求什么圣旨呢,是因为我太过懦弱了,如果一开始就想好了,我要娶你,从凉州一回来我们就成亲,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自以为对你好,可说到底,是因为那时我觉得你配不上我,才需要那些虚名为你撑住身份,其实,那算什么呢,我喜欢阿檀,我要娶阿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做到?”

  他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地说着,最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是个没用的男人罢了,今日这般境地,都是我自讨的,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太迟了。”

  阿檀忡怔了半晌,鼻尖发酸,她使劲地吸了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倒也不必如此,我说过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看到你,有时候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你能想开了最好,待此间事了,你就走吧,日后彼此不见,各自过安生日子去。”

  秦玄策又把头转过去,不看阿檀、也不作声,干脆当作没听见。

  阿檀咬了咬嘴唇:“就这么说好了,你……”

  却在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元嬷嬷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急促:“娘子,您睡下了吗?”